作者：谭健

　　喻晓，字海涵，诗人，作家，同侪皆唤作老喻。喻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燕颔虎颈，膀大腰圆，有城北徐公相。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玉面郞君，英俊潇洒，颇能迷妹。无奈喻操行坚正，风猷昭茂，无声色之好，迨今无闲言碎语。暮年罹患腰疾，厄于行路，每见其闲庭信步，三五成群里，人或昂首挺胸，喻则昂胸挺首，腆腹横行，目下无人，俨如一老旧坦克，园日涉以成趣，俨然大院一风景线矣！

　　喻志学之年便癖嗜文学。某日，一鸠偶入旧屋茶房，凤翥鸾翔，意象散发，诗意纷披。睹鸟迹以兴思，垂天象以耀文。一景一物，一意一象，点破诗情少年郞。秀抱南山摩崖石，春溪乡贤养晦堂；田埂竹林瓜棚窝，沫若诗歌姜夔词，文学意识之觉醒，只此青绿小山乡，殆有天授欤！ 弱冠之喻，俗眼羽化为诗眼，便淡墨浅韵，一窗清风，一枕江声；落墨晕染，太阳颤抖了，月亮颤抖了……

　　“无癖不文士”，是谓文人皆有性情。喻亦乃尔，耿直狷介，不矜细行，语音亦楚，不求苟悦于世，但得大道直行；且颖脱不羁，其色矜高，闇于人事，鲠言无所忌，不为公侯屈色，多以声色加人，尝面折有司于堂，垢詈属下于室，当其意者盖寡，一肚皮不合时宜！然正色立朝，清心磊落，夙志高骞，才识丰赡，以气质自高，以名节自许。

　　一乡僻田舍郞，初抵京华，内无金张之援，外乏弹冠之友，喜辞章之美而专思属文，东皋舒啸，清流赋诗，凭一己文学之技，由卒伍至州部，由州部至工程兵报社，再由工程兵报社晋进军事新闻殿堂——解放军报社，一路开挂，无可阻挡。本可文而优则仕，苦其公门鞅掌，累阅簿书，尽日无闲，不胜其烦，时作濠濮间想。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或谓才高动触时忌，或谓不偶于有司，或谓酬酢咳唾失度，或谓落拓不羁，散淡稀拉，终未右迁扶正，止于文化部副将。

　　报社虽为新闻术业之职场，然迷恋仕途者不乏其人。如老喻这般忘情轩冕，淡漠仕途而寄兴诗文者，实属凤毛麟角。尔骑尔马，吾乘吾驴，尔做尔官，吾书吾文，仅此一端，即能喻人晓之为何能著作等身，文学贯之人生。仕途多舛文学幸，积年累岁，不堪吏职，投冠解组而抱影林泉，忽觉无冕之妙，左对孺子，右顾稚孙，知止知足，不竞不贪，逍遥自在，活得滋滋有味，一时间真神仙中人也！

　　日长无事，含饴弄孙，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满天涯之行旅，游缣缃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于是乎，五岳为辞锋，四溟作胸臆，乡村岁月，烟雨江南，苍凉之美，浮世心影，拷问灵魂，天涯行旅，澄怀观道，耕书牧文，时光履痕，我的故事，一一涌入笔端，演绎浮世绘众生相，建构喻记之文学殿堂。行年八秩有二，致仕二十余载，除却旧作，尚能著作等身，仅此一端，游于艺之墨客，辄愧煞人也哉！矧吾辈年壮后学乎？

　　心路沧桑，积学累功，闲静雅思，笔耕不辍，不期梦吐白凤，翰墨精进，竿头日上。观其措笔缀墨，如柳下舣舟，花间走马；如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吐纳珠玉之声，舒卷风云之色。文祺畅茂，片石韩陵，著述綦丰，殆为闱墨之范。观乎今日喻之作，看山还是山，然此山已非前山；观水还是水，然彼水已非前水。

　　夫芸芸为文者，物沿耳目，陶钧文思，窥意象而运斤，寻声律而定墨，以之文学成形而为骚人墨客。然文学成形者众，成性者能有几人哉？老喻钟情诗文，犹不以形之为足。文学在彼，则文学成形；在喻，则文学成性。执念文学以至成性，其浸濡痴迷度远非成形者所能及。虽年届耄耋，童心不灭，激情不损，尚存击瓮叩缶之天趣，故能以诗文屹立当代文坛，信可谓文学成性也！

　　天命之谓性，生性、物性、人性、命性，文学一旦濡染成性，“郁郁乎文哉”，通身归化“吾从文”。海为文世界，天也诗家乡，耳得之以为宫商，目遇之以为藻绘，世相万物皆着文学之色。至性所致，驱喻以文学省察人生。通观其散文，高光与至暗转寰，天堂与地狱轮回，回望生命之来路，慨叹生命之归途，拷问生命之意义。譬如诠释佛字，将右偏旁之弗，寓为人之欲念，万般缠绕，刀剑相割，非是饱经沧桑，审验人生者，安有此等通彻之悟？寻踪觅迹其哲思，有马有毛，有儒有佛亦有道。傥或余秋雨散文之内核为文化反思，喻晓散文则是省察人生。秉此相颉頏，比之余秋雨辈，扬镳并驱，睇眄相向，各擅胜场，不遑多让！

　　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文非一体，虽并属文，参差万品，鲜能备善。喻早年以诗名世，冠之于诗人。窃以为喻虽名世以诗，然文胜于诗也哉！检视其诗作，浩浩乎良有可称，间或灵光乍现，才思叠加，神契冥合，峥嵘偶现，风标映带一时，庶几可以为诗标高。然尝有应景诗作问世，虽一时洛阳纸贵，云集景从，案其多数诗作，多是嘭的一响，轰然一声，鲜有不绝如缕、余音绕梁而遗响留存者。

　　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又云：诗善醉，文善醒，文所不能言者，诗或能言之，可见其文体有别，体有万殊，物无一量，各称其性焉。万物皆可入诗者，唐则子美，宋则苏黄，可谓凤毛麟角。老喻挑战高难，以笔涉险。每遇物触情，辄虑纳万物之为诗，日常物用，山川草木，人情世故，时事经纬，靡不研墨纵笔，摅愤畅神。然夥则必滥，滥则思浮于面，事尽于形，情急于藻，终不能逮风神超逸之大雅。举隅《共享单车》，一目即知此非诗之雅材，物象不宜为诗，情志不恰作文，如之强索运思挥豪，援笔凑泊成篇，则如鸠形鹄面，干瘪乏味，与诗之高韵逸响相去甚远。诗缘，惟性适脾合是则，岂有他哉！

　　吾谓喻文高于诗，是谓不止文中有诗，尤以文中有识。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然迄今吾独不解，散文识见之灿然，化作诗行却不见！譬如《梅里雪山》：

“按说，你并不算很高

海拔才六千七百多米

在世界高峰中排不上名次

但你不接待任何客人

挑战者都在你面前止步

狂风暴雨是你凌厉的部队

打败了所有的勇士

你不可凌驾

只供人景仰

一座处女峰

藏民心中的神

……

　　叩问再三，诗思如平地滾珠，未能济水深涉，探骊得珠。高不可攀非是高也，乃人神之间之“一米线”，只可远拜，不可昵近亵玩。现代科技屡破天机，人类竟以为可与神灵搭背勾肩。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设若诗思由是延展，结撰至思，借物托寓，文隐深蔚，精意深旨自当汩汩流淌如泉。诗出于沉思，未暇细思，率尔操觚，诗则诗也，然无玉之山不辉，亡珠之水不媚！古人吟诗有捻茎捋须之说，殆谓是欤！

　　白璧微瑕，未能尽善，孰能免之？文学为心灵之机巧，千人千面，万人万解。卑末昭昧詹言，仅为管蠡之见，不足为据，况吾辈纸上谈兵，抑或殆外也！尚乞有以教我。

　　（作者为解放军报社原总编辑、中国记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