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张子影
列车在傍晚抵达三门峡。接站的朋友对我说:可惜啊,你来晚了几天,我们这里的天鹅大部分在半个多月前纷纷飞去了蒙古高原。
说这话的时候,车子正行进在三门峡的百里生态廊道上,缤纷和青翠扑面而至,道路两侧,一边是绿树鲜花密密层叠,另一边则是一条碧波荡漾的大河如影随形。仿佛是为了印证朋友的话,前方视线里突然出现十余只天鹅,只见通体洁白的天鹅在清澈的水面缓缓游弋,它们时而俯身汲水,时而仰脖舒颈,长长的颈项优美端庄,姿意酣畅,仿佛一对对文雅高贵的王子与公主正在翠玉铺就的舞池中翩翩起舞。
远山嵯峨,湾水凝碧,烟霞撷英,水色含韵,岸柳清风,满目盎然,宛如仙境的景象如此动人心魄。“黄河明珠,天鹅之乡”的美誉果真是名不虚传,三门峡用它惊世骇俗的美艳,给予了所有到来者不同凡响的礼遇。
如果你了解三门峡的历史,就明白今天的三门峡有这样的变化,是多么的了不起。
一、
朋友的名字叫作“杨建设”,这是一个有时代特征的名字。杨建设的一生,从他呱呱坠地那个时刻开始,就与三门峡息息相关。
三门峡是一个“因河而生”的城市,地处河南省西部,豫晋陕三省交界黄河南金三角地区,是河南省的“西大门”,相传大禹治水时,凿龙门,开砥柱,在黄河中游形成了“人门”“鬼门”“神门”三门并立的峡谷河道,三门峡由此得名。它的前身是陇海铁路上的一个小镇——会兴镇和黄河三门峡附近原属陕县的黄底等几个乡的农村。1957年,为开发和治理黄河,兴修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三门峡设市建城,应运而生。
历史和地理的双向坐标就这样决定了三门峡的地位,决定了三门峡人注定要与黄河狭路相逢。黄河是宽阔的,又是暴烈的,每隔数年,它就会发怒一次,经天亘地,滔滔流出,昆仑东北。神浪狂飙,奔腾触裂,轰雷沃日。以不可一世的野蛮和姿意,嘶吼着,咆哮着,携滔滔黄水呼啸而至、而去,给沿河而居的人们留下大片的荒芜和无尽的悲苦。据记载,从先秦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2500多年间,黄河下游共决溢1500多次,改道26次,正如史书所称: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百里不见炊烟起,唯有黄沙扑空城。”曾几何时,水静浪平,清风和月,是历朝历代居住在黄河岸边的人们梦寐以求的向往和理想。
1952年10月,毛泽东登上郑州邙山小顶山,察看邙山水库坝址和黄河形势,他久久地坐在山头上,沉默不语。不久之后,一代伟人与黄河的这场对视有了令人振奋的结果,“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成为动员和激励几代人治理黄河的伟大号召。
1955年7月18日这一天,北京怀仁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一个改变黄河自然面貌的伟大计划宣布了。
对于三门峡人来说,1957年是个意义非凡的年份,4月14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新闻:《征服黄河的开端 举国瞩目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正式开工》:
峡谷里响起爆炸的轰鸣,从此人们要在这里凿开峭壁,拦住洪流,使千年为害的黄河永远为人民造福。
同一天,《人民日报》在头版还发表了一篇社论,罕见地用了一个感情炽热的标题:《大家来支援三门峡啊!》这篇感情炽热的文章,连同文章中那一句句情绪充沛的文字,在当时几乎燃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很多年后,还被一代又一代关心和热爱黄河的人们津津乐道地提起。社论一出,来自全国各地的水利工作者、工人、农民、大中专毕业生以及各行各业人士纷纷奔赴这个叫作“三门峡”的地方。
杨建设的父亲杨得田是这些人中的一位。杨得田是名退役军人,当过工程兵,参加过吉林丰满水电站的修建。当他作为支援三门峡的水利工程人员,打起背包,怀揣着那张社论坐火车转汽车,又转工程车,再徒步行,历经三天四夜,终于来到三门峡时,立刻被工地热火朝天的景象吸引了,只见红旗招展,炮声隆隆,劳动的号子响彻云霄,三门峡仿佛一个千军万马的战场,军人出身的杨得田立刻就加入到千百万建设大军的队伍中,脚踏惊涛骇浪,头顶烈日风雨,风尘仆仆,战天斗地。
劳动工作之余,杨得田还利用自己在部队时学到的手艺,为工地上的工友们理发,一套简易的理发工具是退伍时从部队带回来的,他最擅长的发型是部队上战友们最常见的“小平头”,操作简单,易于打理,很适合长期户外工作的人。举世瞩目的三门峡工程开工后,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用了四年时间跟踪拍摄,用镜头真实记录了英雄的治黄大军,在大河上下、波涛滚滚的激流中驯服黄河的全部历程,1961年这部片名为《黄河巨变》的大型彩色纪录片上映,影片中介绍了一位又一位建设工地的英雄人物,他们中的许多人,杨得田不仅都认识,甚至像熟悉自己的脑袋瓜一样熟悉他们。电影镜头中出现的那位名叫孟庆喜的浇筑班的“猛虎连长”就是自己所在的混凝土班的班长。他每次来自己这里理发时,杨得田的推子才一动,他就歪在理发凳子上睡着了。每当这个时候,杨得田的动作就很轻柔,他知道,工友们是太累了呀!
杨得田自己又何尝不辛苦,儿子出生后第五天,他才收到妻子从老家发来的电报,杨得田把“母子平安”的电报揣进口袋就又上工地了。那几天正是三门峡截流工程最紧张的时候,杨得田没时间去镇上的邮局回电报,更没有时间回家看望妻儿,他和浇筑班的工人们一起,站在惊涛拍岸的黄河边,冒着生命危险日夜不停地施工,经过七个昼夜的苦战,三门峡截流工程终于告捷。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鞭炮声里,胡子拉碴、一身泥水的杨得田骄傲地站在初见规模的大坝上,面对大河,他为儿子想了一个绝好的名字:
杨建设。
二、
大坝建成后,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探索、调整、改建之后,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日臻完善,为我国的水利水电事业发展积累的宝贵的经验,被誉为“万里黄河第一坝”。至今黄河70年不决口,20年不断流,先后抵御12次大洪水。
治黄成功,黄河不仅岁岁安澜,而且带给我们无尽的宝藏,在防洪、防凌、灌溉、供水、发电、减淤等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黄河安澜,国泰民安。
但三门峡人的宏伟事业并没有完结。
2019年9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郑州考察黄河,并主持召开座谈会,提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这一新的重大国家战略,为新时代黄河保护治理和发展擘画崭新的宏伟蓝图。遵照总书记的指示,三门峡人面对这条天地和大自然馈赠的大河,又有了新的超越时间的思考和规划,以“保护与治理相统一、修复与利用相统一、高质量发展与造福人民相统一、黄河文化保护挖掘与传承弘扬相统一、科学规划与项目支撑相统一”的理念,展开了大规模的生态廊道建设。
当年三峡大坝的建设者之一杨德田的儿子杨建设,成为了这项工程的积极参与者。
杨建设18岁那年,按照父亲的要求也参了军,四年后他从部队退伍回乡,同几位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小矿厂。三门峡的矿产资源丰富,尤其是黄金,储量和产能都居全国第2位。小矿厂生意兴隆,杨建设盖了新房,娶妻生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儿子上高中后,杨建设的妻子不甘清闲,开起了农家乐,还自己动手在家附近建了个鱼塘,三门峡最不缺的就是水。周末或者节假日,一家三口,或三五朋客小聚,浅塘鱼跃,柳荫风荷,好不惬意。
但是,2020年春日的一天,一纸通知落在杨建设手上。为推进复合型百里黄河生态廊道建设,打造万里黄河第一坝生态示范区、乡村振兴示范带,三门峡市向重污染企业“开刀”,向破坏生态行为“宣战”,关停小冶炼厂,清理违建鱼塘。这两项措施行动,都涉及杨建设和家人。
壮士断腕,不代表不痛。那几天,听着妻子儿子的碎碎念,杨建设的心情也很复杂。正值清明前夕,他开车去了老父亲杨得田的墓地,站在那里,远处的三峡大坝清晰可见,脑海里又一次闪现父亲生前为自己描绘过的那个声势浩大的场面:机声隆隆,马达轰响,红旗招展,号子震天。
那一刻杨建设的心里豁然开朗。当晚他就做通了家人的工作,杨建设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苦口婆心,他指着大坝简单地说了一句话:
老辈子洒过血汗拼过命的家园,我们得护好。
杨建设关了小矿厂,平了鱼塘,带着妻儿搬进了统一规划的住宅区。
随后,像父亲当年投身建设大坝一样,加入到百里黄河生态廊道建设的行列。几年过去了,铁腕整治有了显著成效,如今,这道傍黄河而建的生态廊道全线贯通,将函谷关、后地村明清古枣林、庙底沟博物馆、仰韶文化博物馆、天鹅湖国家城市湿地公园等景点连点成线,构筑成一条与黄河蜿蜒同行的漫长的沿黄生态屏障,总长接近200公里,宛如为黄河镶嵌了一道绿宝石的花边。
随着生态改善,环境不断变美,中华秋沙鸭、白鹭等珍稀野生动物在此栖息,每年冬天,成千上万只白天鹅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在三门峡栖息越冬,三门峡也因此成为全国最大的大天鹅栖息地和观赏区。
杨建设没有让自己停歇,做起了志愿者。每天,他开着自制的小电瓶车,沿着百里廊道缓缓行驶,一个人身兼数职,他是环卫工,是消防员,是导游,天鹅在三门峡栖息越冬的日子,杨建设还多了一项工作:兼任义务劝解员。及时劝阻那些因为激动而失态地大呼小叫,或者因兴奋而莽撞响起的汽车喇叭,以免惊扰到那些远道而来的天鹅们。他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那些异类的朋友。
三、
三门峡的发展变化,是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站上巍峨的大坝,放眼望去,黄河尽收眼底,那些浑浊浑黄的沙浆泥水,永远地消失了,这条大河,母亲般养育了我们的大河,几百年来,它见证了多少灾难炮火、悲愤呼号,又见证了多少前赴后继、壮怀激烈。
在三门峡,黄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出现:从奔腾磅礴的狂放变成安静宽和的温顺,素湍绿潭,回清倒影 ,绿水碧波,曲水流觞。
暮色初起,远处山峦交错重叠,近处林木错落参差,水汽氤氲迷离,月下黄河,湿地烟波浩渺,江水清旷绵长,漫天星垂平野阔,半轮江月大河流。
对于我所表现出来的惊诧与赞叹,杨建设见怪不怪,他厚道淳朴地微笑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之后,是他和所有三门峡人的骄傲和自豪。于他们而言,眼前的风景不仅是风景,不仅是美色,更是一颗公心,一种承诺,一份担当,甚至,是一种信仰。三门峡人与黄河的关系,是相望相守,更是相依相偎。
杨建设站在河边沉默不语,习惯地用目光抚摸他热爱的城市家乡。而我则用沉默的目光,向这位军人的后代致敬。
三门峡的春天之旅意犹未尽,奈何归期已至。离别的时候,见我眼神依依,杨建设很理解地说:下次再来吧,高铁很方便的。三门峡随时欢迎你。
我频频点头:是的,三门峡,我一定要再来的。
我要告诉所有的朋友,三门峡可以随时去。三门峡的好无关季节,因为,三门峡人已经把春天永远地留存下来了。
2023.5.3于北京
(作者:张子影,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