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从2023年3月30日起,光明日报、光明网开设《烟火人间》全媒体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只要不外出,现在我一周会两次穿起帆布舞鞋。它是皮软底,驼色或白色,两根一厘米宽的松紧带交错横过脚背,将整只脚妥帖裹住。如果坐着伸直腿,再用力绷住脚尖,双腿立即就像两根有力的线条,宛若威武的栏杆,一下子就将庸常的日子划出清晰边界;又像两把尖利的铁器,急匆匆要铲开前方某处。这是到了上课的时间,说高雅点叫舞蹈课,通俗点则是大妈的娱乐活动——就是如今正野草般四下蓬勃的广场舞。
对某种东西的极度沉醉,通常被称为“控”。20世纪80年代,我看到最“控”的是一位外国女人,她居然拥有几千双鞋子。那时还年轻,并且穷,目瞪口呆之下竟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羡慕。如果世界没有战争疾病灾难,财富如海水般丰沛流淌,每一个不同肤色的女人都恣意被宠爱,可以纵情拥有很多漂亮的鞋子和裙子,岁月顿时就显得多么温暖和静好啊。
2024年03月20日,浙江省义乌市赤岸镇双乔彩稻公园内,油菜花开得正艳,人们在花丛中起舞留影。(龚献明摄/光明图片)
我也曾爱鞋入骨,细跟、粗跟、长矮靴此起彼伏,连拖鞋都觉得下一双才是最美好的。鞋子是否舒适,不仅仅只关乎脚趾,还与心情密不可分。地球那么大,给予我们的只有脚下两个小支点,怎么立足决定着生命的质量,这时候鞋承担起与土地交流的全部职责,它驮着我们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夏至秋冬。居于人体最低位置,却默默承受着全部的重量,无论如何它们都有被爱的理由。
但近两年如同利刃切下,没有任何过渡,鞋就从我欲求清单中一下子退去了。行走的机会和动力渐失后,刀入鞘、马归厩,廉价的海绵拖鞋也足以把闲散无拘的日子踩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就是在这期间,帆布舞鞋来了,因为要跳舞。
2023年11月9日,冬日到来,大批北方“候鸟一族”纷纷南迁。在海南琼海万泉河广场,人们载歌载舞,欢度冬日好时光。(蒙钟德摄/光明图片)
小区有支舞蹈队,女人们一周会两次凑到一起,在音乐声中动一动四肢,从藏族到蒙古族到傣族到朝鲜族,各民族的舞姿被我们生搬硬扯过来。这是一项我已经中止了四十余年的运动。幼儿园、小学、中学、师专,以及后来在中学任教,漫长的二十余年时光里,几乎把那时最风靡的各民族舞都一一跳过。甚至,芭蕾也没漏掉。文艺宣传队,那是一个与我们这一代人如影随形的组织,歌和舞被织进每一个成长的日子,然后掉头而去,踏上另一条完全不相干的路,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头打量,突然机缘巧合,竟又从头再来了。藏舞的屈身颤膝、蒙古舞的柔臂抖肩、傣族舞的三道弯、朝鲜舞的柳手鹤步都不陌生,可是做出来的动作却如此不堪,它们变形了,走样了,古里古怪,别扭丑陋。
鞋子不对头。一开始我不时低头向下看,驼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无一不轻、薄、软。网上各家自称专业舞蹈用品店展示的图片里,年轻纤细的女子穿着鞋都轻盈婀娜地起舞,于是买来再买来,似乎某一双会携带某个神秘按钮,能一下子让我也重新轻盈与婀娜回去,却一次次未遂。
从前上台穿什么鞋呢?穿草绿色军鞋和白色球鞋是常有的事,日子稍有起色后,学校配起了黑色老北京布鞋,但买鞋的速度往往滞后于我们双脚的生长速度。鞋必须辗转托人买,终于到了,脚指头却已经长出一截。勾起来塞进去,多跳几天,脚尖处就赫然顶出一两个破洞,像破壳的小鸡急着探看外面的景色。
农民工子女圆梦“红舞鞋”(2012年度中国新闻摄影年赛文化、艺术与娱乐类新闻组照 金奖)
跳芭蕾最初是从穿着一双军队男式咖啡色丁字塑料凉鞋开始的,靠着脚尖处密实的那一块,老师让我们夹紧脚趾强行立起,扬腿,举手,旋转,跳跃。那年我十岁,黑瘦矮丑,却有挥霍不完的精力。《我编斗笠送红军》,八个小女孩在对歌曲内容不甚了解之中,被要求以极致的喜悦兴奋状,表达出海南岛成年妇女对翻身求解放的热切向往,代价是在排练的过程中几乎所有人的脚指甲都损伤甚至脱落。红药水、紫药水、胶布一路相随,终于在舞台上收获到如雷掌声后,校长亲自跑城里买回粉色芭蕾舞鞋,缎面,星星点点泛着光,脚尖处有一块小橡胶,两根长绑带在脚踝处交叉绕来绕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双具有美学意义的鞋子,立起脚尖时,人霎时变高,腿变长,仿佛在飞,翅膀不是长在腋下,而是长在那双泛着光的鞋上。
几乎所有学舞的女孩,那时都被期望能终身以此为饭碗,但我的周围却一个都没有。长时间因为连绵不断的排练演出,而获得免上课免考试的权利,以为占了大便宜,最终却全部败在突然恢复的高考面前。大部分人匆匆嫁人,我勉强考入师专,自此放下过往的一切。
数年前,某晚与家人散步路过江边,赫然见空地上十几个中老年女人正兴致高昂地列队挥动四肢。放置地面的小音箱里传出的,明明都是极具风格的藏族、蒙古族等民族音乐,几十年前早就风靡过,体现在她们身上,却是一成不变的僵硬比画,所谓乐感和舞感此时都已被夜色吞没,肩颈的退化、胸腰的无力、腿脚的木讷,如墨的夜色却吞咽不住,它们山一般壮阔地耸立那里。但她们自己并不觉得异样,一个个脸上都布着潮水般的喜悦,甚至因为有人围观而愈发用力挥手跺脚。
舞台上的作者
那时我其实正终日佝偻着背,拼命凝固起身子,以抵挡漫无边际的肩周炎。一左一右,在两个最靠近脑袋的地方,它们却以最大的敌意侵扰而至,时不时撕肉钻骨,一副誓死拼个死活的狠劲。我逃无可逃,手不能提,臂无法展。能跳吗?不能。但机缘巧合,终于有一天我也成为小区舞蹈队的一员。去年队里排《我编斗笠送红军》,虽不是芭蕾,但音乐一起,那种熟悉的气息又徐徐回来了。人生终究是一个环,绕了一圈,竟又回到当初。一切都在重复,一切又如此迥异。想荡起身子,但腰太硬;想挥动胳膊,但肩太紧。说到底不是鞋让人脚步趔趄重心不稳,而是鞋子的力量已经支撑不起几十年沉甸甸的岁月了。阅历让你眼高,衰老却让你手低。这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江边那些女人,她们也曾花朵般绽放过青春,如今再聚一起,且歌且行,无非是以一份松弛的心境,给必将更羸弱的躯体些许安抚,也给自己已经远去的往昔,致以幽远的怀念。《光明日报》(2024年03月25日 01版)
【延伸阅读】
如野草般四下蓬勃的广场舞,是很多大妈们的娱乐活动,各民族舞蹈被一一演绎,体现在身上多是一成不变的僵硬比画,脸上却都布着潮水般的喜悦……本期“烟火人间”专栏,作家林那北穿上帆布舞鞋,将庸常的日子划出边界,将年少的梦想唤醒回来,于娓娓道来中,讲述岁月渐深、且歌且行的意义。
和许多当代作家一样,林那北注重贴近普通百姓的生存现实,多以“生活流”的叙事语态定格日常,找寻凡俗中的光亮,照见不同群体的精神成长之路。
“女性”“舞蹈梦”“生命之光”,同样与《鞋子的力量》这篇文章相近的关键词,林那北的中篇小说《渔家姑娘在海边》以电影《海霞》的插曲为题,串联了主人公陈英追梦、失梦、再度寻梦的心路历程。为了供养弟弟读书,身为姐姐的陈英放弃了舞蹈梦,也错过了进城改变命运的机会。几十年后,她进城当保姆。一番机缘巧合,陈英加入小区的舞蹈队,有了再次登上舞台的机会。乡村与城市、理想与现实,都被作者富有创造性地缝合进女主人公逐渐被唤醒的舞蹈梦中,显现出精巧的布局。作者向世人宣告:生命有光,光逶迤而至,它们总会竭力找到闪烁的契机。
在此特摘登《渔家姑娘在海边》部分节选,以飨读者。
渔家姑娘在海边(节选)
1
能不能戴帽子去,陈英纠结了好一阵。陈星开车来接她,让她进城去帮一阵忙,说白了就是当保姆,保姆就不能戴帽子吗?陈星厉声说:“又不是秃子,戴什么戴?”陈英又把已经扣在头上的鼠灰色羊毛帽脱下,放入衣橱。陈星比她小十六岁,是她弟弟,这个弟弟一直这样对她不容置疑地说话,她每次也同样不加置疑地听从。这几十年她几乎每天都戴帽子,夏天遮阳,冬天保暖,春秋没有实质性的功能,也戴。就是觉得头上加了一顶帽子,人就有了边界,如同木桶被箍上竹条。突然不戴,脑袋一下子悬空了,像只气球飘来飘去。
陈星催:“走吧走吧。”
陈英点点头,提起箱子跟在他背后往外走,锁门,上车。车从农场大门开出去时,她扭头往回看了一阵。这个国营农场是六十年代初建起的,最初接纳的大部分是转业军人,拓了半座山种茶和梨树。过了几年,从城里来了很多知青,茶园一下子扩大,果树也多出柑橘、龙眼、枇杷、杧果之类,一眼望不到头。陈英十八岁嫁过来,觉得跟进皇宫差别不大,从未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她想去吗?不想。
托陈星找保姆的人是徐右林,但不是去徐右林家,而是去城里章久淑家。陈星是副镇长,徐右林是副县长,章久淑以前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星和徐右林是中学同学,章久淑则是徐右林大学同学的表姐。这么小的事,却绕了这么一大圈。快过年了,章久淑儿子一家四口从上海回来,需要一个做家务的。可靠、朴实、话少,这三个条件是徐右林领会后总结出来的。徐右林不认识陈英,章久淑也不认识陈星。一开始大学同学在微信群里说要找保姆,徐右林马上让陈星找,陈星就把陈英的照片发给徐右林,没说是自己的姐姐,徐右林转发给同学,同学在美国,但不影响发微信,就把陈英照片再转给章久淑,章久淑回复说好,然后通过了徐右林的微信验证申请。
陈英平时穿着简单,不烫发,没有裙子,一年四季脚上都套着平底北京老布鞋。陈星又特意叮嘱她,不要带新衣服去,越旧越好。她明白,当保姆要干活,又不是去做客。找了找,柜子里也没几件新的,就挑出颜色灰暗点的毛衣、运动裤、薄羽绒服。头发刚过肩,也不需要修剪了,用皮筋扎成马尾。她很瘦,坐月子都没胖过,倒是一直想胖点,但没用,吃下去再多的东西,都像进了无底洞。
车不是直接开去城里,而是先拐去县城接上徐右林,然后三个人一起去章久淑家。是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区,连大门都是窄窄的,楼房一共五幢,呈“品”字形摆列,都不太高,十一二层,刷着淡黄色涂料。车到门口被保安拦下,徐右林拿出手机,接通后递给保安。保安才喂了一句,马上声音软下去,说好的好的,把手机递还,手一挥说:“走吧。三号楼1101。”
徐右林不知道三号楼究竟是哪幢,看上去他也是第一次来。他穿着西装,打上领带,胖,粗大的脖子因为被领带勒住显得非常仓促,几乎嵌进肩膀。以前陈英都是从电视里看到穿这么方正的男人,他们总是匆匆赶去哪里开会。一直到现在,她脖子都又细又长,她不喜欢没脖子的人。不过,无论如何,徐右林还轮不到她喜欢或不喜欢。
小区的路是环形的,右进左出。正面与大门相对处看似随意地砌着一堵青石墙,墙左右两旁整齐种着纤细的小琴丝竹,形成类似玄关的效果。陈星开着车转一圈,又停到大门旁。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徐右林按下车窗,笑眯眯地看着保安:“请问哪幢是三号楼?”
保安应该来这里久了,脸色有点旧,眼皮懒懒地合紧又撑开,手潦草地往上一举。
徐右林和陈星对看一眼。陈星没开口,应该明白过来了。车往前开,开到中间那幢,下车看,楼身上确实不起眼地贴着一个蓝底白字的小牌子,上面写着“3”。
很奇怪,楼房为什么不是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按顺序排列?
下车后徐右林说等等,又打了手机,笑起,小声问:“可以上去吗?”他脸朝着陈英,却不是对陈英笑,也不是对陈星。一个人隔那么远,对另一个完全看不见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原来这么难看。收了手机,徐右林也就收了笑脸,说:“走吧,章部长在等我们了。”
电梯走得很快,眨眼就到了十一层。有一瞬间,徐右林目光在陈星和陈英脸上来回扫一眼,好像发现了什么,说:“咦,你们怎么长得有点像?”
陈星笑笑,没有答。陈英不笑,也不答。家中四姐弟,陈英最大,陈星最小,两人确实长得最像。父亲眼睛细长,鼻子高挺,嘴唇薄,个子却不高。母亲长相平常,但脸小,腿长,个子高。陈英和陈星取了父母长处,陈英身高一米七,陈星则超过了一米八。
电梯停下,门开了,徐右林腿一抬,急急跨出。1101房的门开着,章久淑已经站在门内等了,年纪与陈英相仿,个子也差不多,短发,大眼,笑得很温和。徐右林一下子矮下去,是腰那个部位折叠起来,头向前倾,看上去就像一根粗粗的拐杖。陈英跟在最后,一时弄不准这到底是不是见领导的标准姿势。她脖子紧起来,眼珠子左右动,发现门内的章久淑已经看过来了。“噢,就是她吧?不错不错,快进来吧。”前面半句的评价是针对陈英,后面半句招呼的是所有人,说着眼光也从陈英身上转开,落到徐右林脸上去。
徐右林和陈星呵呵笑出声。陈英没笑,此时她心跳不是太稳,不敢笑。
三人脱鞋,一个跟着一个缓缓进门。他们手都没空着,徐右林拿两盒燕窝,陈星提两盒茶叶,陈英手里则抓着二十六英寸旅行箱,箱子是陈星老婆用过的。陈星老婆在镇中学教英语,每年暑假总喜欢带着儿子到处旅游。
“看着挺清秀啊,比照片还端正。”章久淑说。
徐右林马上说:“今年六十二岁,抱歉章部长,年纪偏大了……”
“不会。”章久淑摆摆手,“刚好,太年轻了也不行。”
徐右林马上说:“对对对,刚好刚好。她虽然六十出头了,但您看身材多好啊,简直快赶上您了,一点都没发福,看着就最多像五十岁。”
陈英已经并腿坐到沙发上了,双掌搁膝间,瞥一眼旁边的陈星,见他正咧着嘴,脸上浮着很多笑,不住地点头。她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陌生,古怪,假。刚才进门时,章久淑递给她一双粉红拖鞋,不是新的,但也不太旧。农场宿舍地面铺着青砖,那里的人都没有进屋脱鞋的习惯,在外怎么穿,回家还怎么穿。几十年里仿佛焊住了,她脚上一直是黑色北京老布鞋,灯芯绒的面,踝前一条带子绕过,扣住外侧,区别只在于冬天毛袜,夏天丝袜。
徐右林和陈星在客厅坐一会儿就走了,只有她留下,属于她的是入门左侧一间八九平方米的小房子,干净整洁,床、柜、桌、电视应有尽有。陈英当天晚上就收到陈星微信问她怎么样。她说好。又问章久淑对她如何。她说好。
2
章久淑儿子在上海开公司,娶宁波女孩为妻,生一儿一女,平时有空他们都去娘家,每年只春节回章久淑这里。大的孙子已经七岁,没有安静的时候,小的孙女才三个月,完全把儿媳手脚捆住了。章久淑急着找保姆,就是为了应对儿子一家。他们腊月二十八回,正月初九走,前后十二天。他们一走,陈英以为自己也可以回家了,章久淑却说:“你回去休息几天再来吧。”陈英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是让她继续留这里。
章久淑单身一人,陈英不知道她为什么单身。
晚上章久淑出去应酬。她经常有应酬。陈英到楼下扔垃圾时,给陈星打了电话,她得问明白怎么回事。陈星在话筒那头支吾着,显然他也有点意外,说:“我正开车,过一会儿回你。”陈英不知道陈星的“过一会儿”究竟是多久,她先是在垃圾站旁站会儿,又往旁边移几步。大约五六分钟过去,手机响了。陈星说:“就按她的意思呗,你回去把家里事情处理一下——我看一周吧,最多一周,然后再去。”
话筒里很嘈杂,喊“干了!”“快点!”之类的,伴着重重的笑声。陈英已经明白,刚才陈星根本不是在开车,他在饭局中,那么他的“一会儿”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徐右林。
母亲怀上陈星那年,陈英正上高一,十六岁,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都还在读小学,她们三个猛然间做了同一件事,就是辍学。没钱了,钱必须集中给好不容易才到来的陈星。陈英和妹妹有不满吗?没有,她们也认为陈星好就是她们好。陈星果然很好,长得好,个子高,脑子还灵光,轻轻松松就考上大学,毕业后进了镇里,一步步做到副镇长,让陈家人脸上都有光。没有任何背景,陈星真的很不容易。
陈英和妹妹也不容易,父母早早给她们安排了婚事,嫁就嫁呗,彩礼都归陈星。老家只有小学,上中学得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陈英当时就是寄宿,陈星也是。陈星从来没带任何同学回过家,包括徐右林,但陈星最常说起的名字就是徐右林。徐右林爸爸是校长。徐右林姑姑是县里的什么局长。徐右林考上师范大学了。徐右林毕业后进团县委了。徐右林娶局长女儿了。徐右林提拔了……论关系的话,这个叫徐右林的人就是陈星唯一的关系。章久淑要留下陈英,陈星可能也没想到,他不敢做主,在那个“一会儿”的时间里,陈英猜他可能找了徐右林,徐右林让陈英按章久淑的意思,先回家,再去城里,继续在章久淑家做保姆。
天很黑,没有月亮,星星也没见几颗,仰头看上去,是无边的穹形铅灰。路两旁樟树又高又壮,即使是这个季节,叶子仍在半空中密实地交汇到一起,把路灯遮挡得昏暗幽深。五幢“品”字形大楼间,有个精致简约的小花圃,还有三个操场,大小不一的路从中穿过,通车和行人区分得有理有节。这里是市直机关干部住宅区,可能是以前统一建的,然后出售给机关里有一定级别的人。三号楼与其他楼外表看上去区别不大,不过陈英现在已经知道,这幢楼住的都是曾经或现任的市领导,每套房子结构更好、室内面积也更大。
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出了小区大门。小区隔壁有个公园,搭三个亭子,外围一圈榕树,里头错落种些紫薇、扶桑之类的树,大片的草坪间纵横着几条用鹅卵石铺出的路,还有几块空地。很热闹,情侣、小孩,还有打太极拳的老人和跳广场舞的女人。怕扰民,这里不许唱歌,打拳跳舞的伴奏音乐也放得很小声,声音一大马上就有戴红袖章的人过来阻止。同样到处是树,红袖章让这里与农场马上不一样了,毕竟是城里啊。
她转几圈,返回小区,上楼。章久淑还没回来,进门后她把厨房重新收拾一遍,客厅的地也拖过。章久淑说日常卫生一天做一次就够了,陈英却觉得不够。不是刻意的,她天生这样。小时候家里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但从记事起她都要井然摆放,被妹妹弄乱了,她又赶紧拢好,非得横是横竖是竖,一点都含糊不得。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拿起来看,是陈星发的微信,问她方便电话吗?所谓“方便”,指的是章久淑在不在边上,这是他们之前约好的。陈英把微信语音电话拨过去。陈星刚才在酒桌上,他喝过酒后可别开车。她问:“你到家了吗?”
陈星答:“是。”
陈英说:“以后要少喝酒,酒伤肝。”
陈星半晌才嗯一声,问:“你跟部长说好了吗?回去几天再去?”
陈英脱口问:“一定还要再来吗?”
“当然!”陈星话又不容置疑了,“必须的!听说章部长每个月会给你开三千五工资,我加一倍,你一个月可以拿到七千。”
陈英打断他:“跟钱没关系。我……不太习惯。”
陈星用更高的声音打断她:“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在城里,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在那么大的领导身边,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连我都羡慕。我跟你说啊姐,你不能有任何动摇,丝毫都不能有,你在那里对我和徐右林很重要,知道吗?”
陈英不解,问:“什么重要?”
话筒里安静了几秒,然后陈星叹了口气,说:“一句两句讲不明白。就这样,你老实待着,回去几天,过了十五元宵节就去,明白了吗?”
陈英长长“噢”了一声,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一点都不明白。做个保姆而已,洗衣做饭清理屋子,这些事跟陈星有什么关系?还有徐右林,她至今只见过一面的人,居然也重要?这时陈星又问:“章部长今晚在家吗?”
陈英说:“不在。”
陈星问:“她去哪里了?”
陈英说:“不知道。”
陈星嘟囔起来:“以后你要机灵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英静默片刻,小声说:“好的。”
放下手机,她都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她哪能弄得清章久淑。刚才给陈星打电话时,她已经进了自己小房间,关上门,这会儿又出来,客厅仍是空的,章久淑的书房和卧室的灯仍是暗的。她愣愣站了一会儿,抬眼看看墙上的钟,走过去把阳台门关上。起风了,过一会儿章久淑回家时别被穿堂风吹着凉了。
另外,她记起该拿出一床新被套,把厚点的棉被套上。手机里不断提示,过两天今年最强冷空气将至。而过两天,她恰好要回家一趟。
3
陈英老家那个村叫洲尾,临水,但水只在村口绕过,更多的是村子后面渐渐高起来的山,国营农场就在半山上。第一批插队知青中有个女孩叫许三妹,中等个,两根齐腰辫的末梢总是扎到一起,像脑袋上吊着两只头缠在一起的大黑蛇。人胖,嘴大,眼睛细长,腮帮圆滚滚地堆着肉,看着壮实,但挣到的工分都是倒数第一,干重活就哭。农场偶尔放电影,还搞文艺联欢,这在洲尾村都算大事,村民涌去,挤满礼堂。陈英带着两个妹妹也去过,每次都看到许三妹把长辫子在头顶盘成髻,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裙或阔腿裤,一个人在台上扭来扭去,圈转得又急又多,看得人眼都晕了还不停下来。这时候许三妹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左眺右看,满脸都是说不出的撩人模样。报幕员说这是“独舞”。有一天许三妹突然出现在村小学,她被招进来当民办教员,只教跳舞。那时镇政府称为公社,公社差不多每个月都有几场会演,庆祝节日或者什么大会召开,全公社各中小学好歹都得弄个节目去。唱歌跳舞吹奏乐器被统称为文艺宣传队,在许三妹来之前,洲尾村小学宣传队所有节目在预审时都被刷掉;三个月后,节目顺利过审,正式登台;半年后洲尾村小学节日被重视;又过半年,洲尾村就一枝独秀了。许三妹自己不会乐器,唱歌嗓子也不行,她说服校长把这两样都放弃,专攻舞蹈。她自己编舞,或者回城里学了搬来,马上就不一样了。洲尾村虽然地偏,毕竟是水路能到的地方,很早就算人口密集的大村,加上农场的子弟,师生加起来有九百多号。全校做课间操时,许三妹在操场上走来走去,不时贴近某个女生,歪着脑袋眯起眼看,然后低声告诉对方:一会儿找我。找她干吗?就是她比画几个动作,让你学一下,再往上扳扳你的腿,拉拉你的肩。陈英最初就是这样被许三妹叫去,然后成为宣传队一员的。那年她六岁,刚读一年级,许三妹蹲下捏捏她腰,让她双手举过头顶,往上蹦跳几下,转两圈。后来许三妹有点小得意,反复说自己第一眼就发现陈英的天赋,小头小肩小屁股,骨架也小,协调性柔韧性太好了,手脚又长。她叹一口气说:“你真不该生在洲尾村啊。”
陈英不这么想。洲尾村有什么不好?父母,两个妹妹,还有陈星,不生在洲尾村她就遇不到他们,没有他们,活着多没意思啊。她也没觉得自己舞跳得有多好,音乐一起,手脚自然跟着动,就跟风吹树梢一样理所当然。演出很多,排练因此也密集,每天差不多都直接去练舞,上午下午,有时连晚上都得再练。许三妹比谁都费力,每天脸上都是汗,大冬天衣裳也总是湿的。陈英她们排练时,她拿根竹条一下一下往墙上打拍子,大声喊:“上,下,提,转,蹬,走了!”又喊:“给胸腰,腆出。立,稳住。气息,用气息。舒展开,手腕不要折了。眼神,眼里要有情绪。这样……”所谓的“这样”有时是她自己跳一遍,有时把陈英拉到前面示范。整整五年,陈英就这样围绕在许三妹身边,等她小学毕业,许三妹恰好也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离开了洲尾村。
陈英再见到许三妹是三年以后,这三年她在中学宣传队里依旧是无人替代的一号。公社只有一所初高中齐全的中学,校书记由公社副主任兼任,演出仍密集地周而复始。那年电影《海霞》上演,无论长得普通但演得传神的小海霞,还是有两个大酒窝的美貌大海霞,都火得发紫。里头的插曲也火了,《渔家姑娘在海边》,真是入心入肺的美。那时学校里流行手抄本,从小说、诗歌到歌曲。陈英也抄得起劲,整天哼“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没多久许三妹突然出现了,校宣传队老师把她请来,教跳的舞就是《渔家姑娘在海边》。
许三妹比之前又胖了一圈,细长的眼睛被肉挤得更小了,一笑就眯成一条弯弯的线,嘴因此显得更宽大。排舞时许三妹只来了两天,第一次演出时她又来,化妆、梳头、戴头花都忙一遍,然后坐在台下看。其他二十人拿着斗笠,陈英除了斗笠,腰间还独自系个竹篓,不停地旋转奔跑,在队列中高跳低盘。她那套立领边襟和大裤管的服装虽然跟别人一样,都是用日本尿素袋染一下做成的,但别人染的是酞菁蓝,她却是粉红的,灯光下就像朵开在池塘上的荷花。一下场,许三妹走近,在陈英背上拍一下,说:“真好!”
顿一下后她又伸手在陈英脸上摸一下,说:“就是饿三天,我也瘦不出这么好看的小脸蛋——噢,我得告诉你,整整五分二十八秒,舞台上,你都在发光啊。”
陈英满头是汗,还有点喘。她的动作量太大了,在台上不觉得吃力,但刚停下来,气还是有点缓不过来。许三妹以前也经常夸她,她浅浅一笑,似乎该谦虚一下,但她没说出口,以为之后反正还有的是机会。这舞在公社又演过几次,然后去县里参加会演,接着县里组织各公社巡演,掌声一片。可从第一次演出后,许三妹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当然就是出现了,陈英也见不到。陈星出生了,家里一有陈星,陈英就不上学了。一开始宣传队老师轮番来,连校长都来了,劝了又劝。陈英抱着陈星直摇头,满心的欣喜像一串串气泡从每个毛孔往外冒。这是父母盼了多少年的弟弟,陈家的独苗,太珍贵了,用所有的一切换这个陈星,她也是愿意的。
老师一走,媒人就找上门了。先定亲,两年后结婚。丈夫是农场场长的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短一截,背拱起,三十岁出头,二婚,前妻生儿子时难产死了,再娶,就娶到陈英。彩礼比其他人多出两倍,另加一块钟山表、一架蝴蝶牌缝纫机和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农场建有几幢排列整齐的两层楼职工住房,还有办公楼、篮球场、乒乓球桌和一个带有舞台的大礼堂,这些都是村里没有的。场长也是洲尾这一带最有声望的人,比村里大队长更富更有权。父母啧啧啧地庆幸,陈英也认同。偶尔她心里咯噔一下的是丈夫的背和腿。“天鹅颈”,她记得许三妹对脖子这部位一直有特别的要求。“别耸肩!背拔起,腰立住,肩向下沉。对,这样——你们看陈英,头发像被人拧起,往上揪,高傲得像天鹅……”陈英没见过天鹅,但见过鹅,许三妹让她拔,她就尽力拔,拔着拔着,就成习惯了。无论如何,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会跟驼着背,走路一瘸一拐的人躺在一张床上。
丈夫自己倒无所谓,他小名就是“依瘸”,全农场的人都这么叫他,他笑嘻嘻地答,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动不动就搂着陈英喊:“宝啊,你是我的宝啊。”陈英记得,在陈星出生前,父亲经常打母亲,骂她是废物,生不出儿子。喝醉酒手上抓到什么就往母亲脸上砸什么。丈夫却每天把陈英亲得满脸都是口水,给她端水捧饭,摸起来怕她皮肉痛,手都不敢使上劲。还能怎样呢?不看他背就是了,也不看他怎么走路就好了。两年后陈英生下儿子,坐月子吃下很多农场里养的鸡,很奇怪也没胖,但脸粉嫩地泛出油光。满月那天丈夫特地坐农场的手扶拖拉机下山给陈英买布做新衣服,中途拖拉机翻下山沟,满车的人只是伤,独独死一个人,就是依瘸。同车的人后来说,依瘸一路都在说陈英。以前陈英在公社礼堂跳舞他都赶去看,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说着就站起比比画画,咯咯咯笑。车就在这时翻了,他是在笑声中死去的。
母亲说:“这就是命,人家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能负他。”
公公说:“有我在哩,你和儿子我来养。”
陈英哭了几天,然后抹掉眼泪出门。她当然不会负丈夫,也不要公公养,只要有收入,她可以省吃俭用自己把儿子养大。但上学时她都在排练和演出,课上得少,学的文化自然也少,其他事她做不了,也不能正式入编,只能在农场收发室当个临时工。倒还好,好歹过下来了。后来公婆去世,儿子也大了,去长沙打工,在那边娶妻生子。丈母娘家是本地人,有房子,家境宽裕,身体也好,可以帮着带孩子,总之都不要陈英操心。
农场早就散了,知青走光,山上的果树被承包,资产划归村里,这样陈英仍然是洲尾村人。她始终没有回娘家住,农场有丈夫留下的房子,还有地,种点菜养点鸡鸭,一天天的,也没什么愁苦。有时往坡上瞥一眼,那里有一座墓埋着丈夫和公婆,以后她也会埋进去。一眨眼,一生很快也就过完了。
哪想到有天陈星突然给她电话:“姐,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啊,好不好?”
她当时就笑了。这几十年,只要是陈星的忙,她什么时候不帮啊?农场里分点肉或水果,她都要匀出大半送去给陈星吃。陈星刚到镇里工作时还是单身,她每周都要骑自行车去,给他洗衣服和清理房间。这个傻陈星。她马上说好,然后就被陈星和徐右林带到章久淑家了。
……
摘自《十月》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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