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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纳河
朋友相聚,偶得家族传几册,图文并茂,印制精美。交谈得知,乃张氏家族兄弟轮流编纂,年出一册,内容大到升职乔迁、婚丧嫁娶,小到节日聚会、儿孙得三好生等。虽有流水账、大事记、备忘录之嫌,却满溢着素朴自然、原汁原味、暖意融融的浓郁亲情,想来仍不失为一种新颖独特且极富情趣的生活方式。
无独有偶,结识一位知名上市公司老总肖氏,人值壮年,豪情万丈,酷爱登高,且颇有诗才,连续多年每年登百座山,尔后百张照片自配百首诗文,连缀推出一本精美纪念册。读来感觉既像文旅题材的游记风物记,亦似简约版的变体自传,真实记录着一位出身贫寒、初中辍学,依靠自学成才激情创业的不凡人生经历。尤为令人感佩的是,他始终葆有一颗宁静之心,从容淡定、自信豁达,坚持读书、写作、运动、创业四位一体,同时凭借不俗的眼光和多才多艺,打造出丰富多彩极具凝聚力的企业文化,倾情演绎出热血沸腾的人生活剧,不愧为名副其实的情趣人生、快意人生、阳光人生。
几书在手,捧读再三,不禁感叹当下越来越多的人,逐渐体认到自我记录自我书写的重要性,进而自觉不自觉地走在类似传记写作的道路上。传记,是一种常见文学形式。按照传统观念,乃根据各种书面或者口述回忆、调查等相关材料编排而成。然则,朋友的家族纪事也好,登山纪念册也罢,岂非一种即时书写的传记——起码是传记书写的第一手素材吧。这同时彰显出当下传记写作的另一个新特点:日趋平民化。
(一)
举目四望,古今中外花样繁多的传记、回忆录、访谈录等纪实作品,可谓汗牛充栋,举不胜举。虽则良莠不齐,但总体说仍不失为人类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君不见,有些名人传记版本众多,简直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进而催生出一批享誉四方的传记名家,如茨威格、罗曼 罗兰、艾萨克森、林语堂、叶永烈、许寿裳等。
诚然,现时代流行的不少名人传记,并非主人公自身的意愿,而往往是后人为追忆其功过得失所写而来。类似的传记,大多指涉将相王侯、权贵达人、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宗教领袖、时尚明星等。这一点,实不足为奇:传记和历史往往相生相伴、如胶似漆、难解难分——每个时代不同领域的历史,往往总是以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存在为标志,因而其传记常被后人当作史料看待。
早年中国缺乏传记文学,曾一度令颇有真知灼见的大学问家胡适先生,倍感困惑和焦虑。本着对民族历史文化负责,当然也对当事者个人负责的态度,他力劝老辈朋友自书传记,并带头写出《四十自传》。他劝说过的人,包括蔡元培、张元济、高梦旦、陈独秀、熊希龄、叶景葵先生等。遗憾的是,这班老友虽然大都口头答应了,却终不肯下笔。林长民答应写自述作为50周岁生日纪念。可到了生日那天却说:今年实在太忙,明年生日一定补写。孰料,不到半年他就死于战祸。梁启超自信体力精力都很旺盛,亦迟迟不肯动笔。谁知这位生龙活虎的强健之人,55岁便溘然长逝……胡适对此喟叹不已:这是中国近世历史与现代文学遭受的无法补救的绝大损失。
传记一般由他人记述,亦有自述生平者,称之为自传。即便是自传,也既可劳人代笔,亦可亲自操刀。在当代,勇于自书传记堪称典范的,无疑当属“世界玻璃大王”、著名企业家曹德旺。
谈到创作自传《心若菩提》的心路历程时,他说:萌发著传之念,并非想标榜自己。缘起2014年,他应邀参加在夏威夷召开的东西方慈善论坛。一次晚宴上,多位美国企业家开始关心他的前世今生。他简单介绍后,对方十分感兴趣,问他有没有出书。他告诉美国朋友,按中国人的文化传统,多做少说,加上现在自己还很忙,想等过几年彻底退休后再说。对方却说,他们很想了解中国,中国政府也在大力推介中国,但相关资料中唯独缺少一个真实的中国企业家的成长资料。
回国后,为了让世人更多地了解中国正在成长中的企业家一族,曹德旺方才动了写传的念头。他找来原本一直热心鼓动他出书的几位作家,自己提供素材,请他们捉刀代笔。几位作家各写了一两章,但他都不太满意。曹德旺说,应该承认,他们通古达今,加入了许多华美词汇,却淡化了故事的真实,这与他出书的初衷相悖。为此,他试着要求用第一人称口述整理,但照样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口述往往体现不出故事真实完整的场景和思想,整理者又加入了他们个人的观点。不得已,他最终决定亲自披挂上阵。曹德旺这种真实为先、严谨自律的自我书写精神,实在值得尔等学习效仿。
毋庸置疑,自书传记的成功,对本已声名显赫的曹德旺来说,真可谓竹节拔高、锦上添花。
(二)
中国自古提倡“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境界,自传,可以说是立德、立功基础上的立言形式之一。诚然,普通人立传,未必全是为了公开出版,或者为了博取功名,而更多的是为了自用自足。从实际情况看,推送范围大多限于亲友圈。
曾有智者说,人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自然肉体的消失;第二次是印象记忆的泯灭——说的是,大多数人在家族第四代子孙之后,将被无情地遗忘,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自我书写,生前可以为个人留下美好的记忆和追索,死后便于子孙后代在追忆中汲取经验智慧,以期站在前人肩膀上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从这种意义上说,传记仿佛具有创造时光的力量,能够成倍地延长人的二次死亡时间。有道是,人生不过百,常怀千岁忧。一个人可以没有权势没有财富寄予子孙,但必定有这样那样的故事和经验,可以留存于世辅佐后生。设若公开出版让更多人受益,当属意外之喜。如此良善之举,何乐不为!
更何况,每个人都是人类一分子,个人和家庭的历史是构成人类历史的一个片段。自我书写,毫无疑问也是在书写社会和时代。毕竟,人民才是历史的主人,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真正动力。愚以为,和创作虚构类文学作品一样,把基点置于书写普罗大众身上,方为传记文学之康庄大道。
正如蒙田所说:最美好的人生,是向合情合理的普通样板看齐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序,但无奇迹,也不荒唐。事实如此,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普通人的故事是民众真实生活的缩影,其社会意义往往比某些大人物更有典型意义,因为他们的故事是生活更深层次的真实,是更贴近真相的社会现实。故而名人可以写自传,普通人有条件的当然也可以写。难道不是吗?大到宇宙,可以写成一篇论文;小到原子,可以写成一本专著。
就一般意义而言,写作既是辛苦寂寞之事,为何还要忙里偷闲劳神费力去做?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家”之一的中国台湾作家林清玄说得好,这大致源自一种“不得不然”,是内在的触动和燃烧,好像一朵花儿要开放,那是“不得不然”;一只鸟儿要唱歌,也是“不得不然”;一条河流要流出山谷,也是“不得不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清泉之乡”,写作者溯河而上,不断发现自己的清泉,并且翻山越岭把它担到市井与人共尝。其间,总会遇到知音,此时便不感到寂寞,就像两朵云在天空相遇,而成为一朵云了。
的确,学会自我记录,学会聆听心灵的绵绵细语,学会品尝生命的雨露甘泉,莫让追忆往事一片苍茫,莫让日常琐碎成为生命中的云朵随风飘远,真心为自己开一朵花,不失为一种洒脱超然的人生境界。
回头再看曹德旺,虽然写作于他来说,可能是件十分烦苦的差事,但也苦中有乐、感悟颇多。他事后这样总结道:“回首走过的路,曾经的每一段经历、每一幅画面、每一场对白,均似一幕幕电影胶片,定格在人生舞台上,精彩而富有哲理。我不一定是剧中的主角,但是我演好了我的角色。这是我回首往事时,可以自豪地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我的半生玻璃缘,亦给自己别样的人生体悟。”
(三)
退而言之,写作和阅读一样,具有安顿生命、抚慰灵魂的强大治愈功能。资料显示,世界心理学泰斗埃文·波斯特,在临床心理治疗中创造了一种新疗法,叫“故事疗愈”,效果显著。他在书中首次将心理师与小说家类比(实则传记作家亦然),主张用别人的故事唤醒患者对自己人生经历的觉察,从而洞悉自己的心理奥秘,打破心理定式的纠缠,焕发出充满创意的生命力,为当代心理学发展和心理治疗构建了新框架。藉此不难推定,基于故事疗愈背景下的自我书写,功效当尤为切要和显著,因为它直接面对个人的生命体验,更切近自己的心灵世界,自然更便于对症下药和自我观照。
一个颇具说服力的例证是:自1994年始,华盛顿地区便活跃着一个作家工作团,定期为医院或流落街头的心灵受伤者作治疗。确切地说,就是用文学给人治病,简称“文学疗法”。他们启发和鼓励患者投入文学创作中去,用写作来宣泄内心、表达自我,缓解灵魂的压力,据说此举颇受欢迎。
不可否认的是,一个时期以来,社会转型带来的信仰迷失、道德失范和精神焦虑,使得现代社会各种心理精神病患者的数量急骤增长;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给人类带来了更多物质享受和休闲时间,相应地也带来了更多空虚浮躁和非分之想。在此背景下,我们用什么去填补心灵真空,改善生存处境?办法可能有很多,但高质量阅读基础上的自我书写,无疑是重要选项之一。自我书写,既有文学属性,又有自我调适的特征,难道不比心理医生的工作更具可操作性。
记得罗马尼亚旅法作家、隐居近60年的齐奥朗曾说过:“写作便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倾吐自己的秘密……通过言语治疗自己。”话虽显偏激,却不无道理。可否这样说,即便你在人生最困苦不堪、最绝望无助之时,创作也能为你重新找回尊严,让你重新走向光明,甚而走向永恒。君不见,屈原、孙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韩愈、苏轼、李清照、李后主等,都是在仕途受挫、官场倒霉后,才写出那些震古烁今之作。
当然,我们并不希望也没必要逃避生活,而是旨在发现生活拥抱生活。自我书写,便是以焕然一新的试验性方式,自觉运用我们的经验智慧和情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发现、去欣赏、去感悟、去创造我们的生活,从而尽可能地增加生命的深度和广度。一句话,就是让自我书写照亮我们原本并不完美的生活。
(四)
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信息渠道如此畅通无阻,电脑打字编排如此高效便捷,书写因之也变得如此大众化普及化。重要的是,要养成善于用记录代替记忆的好习惯。其实,于很多人而言,诸如微信微博记录之类的日积月累,可以说自我书写的工作,原本每天都在实时进行中。
原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董事长俞敏洪,便是绝好的例证。他先前并没有记录生活的习惯,觉得时间过去就过去了,生活经历就经历了,别那么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还要矫情地写下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匆忙和琐碎。但当身体随着岁月流逝一点点衰退,当心灵终于可以平静下来审视日常劳作,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最值得珍视的,不是那些天高地远的虚无缥缈,而是岁月长河中的点点滴滴——曾经的那些快乐、挫折和苦恼,那些努力、奋进和思考。因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事,构成了真实完整的日子。
于是乎,在《我生命中的那些日子》序言中,他深情写道:我们生命中的有些日子,确实是忘不了的……那些日子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我们的道路,在生命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令人终生难忘。然而,回首过往,他无限感慨道,即使是这样的日子,却常因各种缘由而变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后,他开始坚持写日记,把每天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并尽量用图片把一些场景记录下来,以至在他的电脑文件档案里,“我的日记”和“我的照片”文件夹,成了本人最为珍视的“两件宝藏”,并最终成就了他的这本力作。由此可见,昨日之日记,今日变传记。依此类推,今朝之记录,岂非明朝之传记!
当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相较于以文字为主体的传记,有人似乎更喜欢生动直观的纪念册,精美图片之外,配以简约文字说明。殊不知,缺少足够的故事和想法,难免显得浅近直白,进而影响生命表达的深度和韵致。反过来,传记如不搭配一定数量的照片或插图,又难免显得沉闷压抑,不够美观大气。因此,传记似当以图文并茂、相得益彰为最佳。至于图文比重,则可依各人偏好定夺。
另外,自传或家族传不一定是全景式的宏观记录,也可是分体式局部的纪实。如《洛克菲勒致儿子的38封信》《曾国藩教子书》、王朔的《致女儿书》,以及杨绛先生的《走在人生边上》等。不难想象,分体式传记一经形成系列和规模,只消将其稍加组装,再配上简历和大事记,便很容易变身全景式传记。
(五)
众所周知,非虚构的传记和虚构的小说不同,纪实性是它的基本要求。传记写作,首在真实,也贵在真实。自书传记,须得从心灵的真实出发,如实记录生活原貌,如此方能真正实现弘扬真善美、传播正能量的根本目的。
常识表明,真善美三位一体,大凡只有真的才可能是善的,也才可能是美的。卢梭的《忏悔录》为何能产生震撼人心的穿透力?根本说来,恐怕就在于其自身拥有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彻骨透心的真实。作者勇敢地写出了自我内心曾有过的卑鄙龌龊,让人洞察即使是一个伟大人物,也难免有令人不齿的一面。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传记竟成了一些人文过饰非、美化自己、欺世盗名的工具,这当属传记文学演变过程中的一种异化现象。可悲之处在于,这些人似乎忘记了那句警世名言:你可以在某些时间里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间里欺骗某些人,但你绝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里欺骗所有的人。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只能在历史上留下愚昧荒唐的笑柄。
应当承认,在回忆体自传写作时,作者往往会掺入事后的某些情感、想象或者推断,这是确乎难免的,有时甚至是必要的。这就涉及建构“双重视角”的问题:一是作为传记主人公的“当时之我”;二是作为叙事者的“当下之我”。美国著名作家罗帕特说,善于建立“双重视角”,是纪实类作品写作最重要的诀窍之一。这后一种视角,便于作者运用后来更成熟的智慧即后知之明,解释过去反思既往,不仅大大增强了自我书写的深度和厚度,而且可以让读者受益于作者成熟自我的人生洞见。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逻辑清晰表述到位,让人一望而知哪些是历史原貌,哪些是后知之明即可,丝毫也不会影响传记的真实性。
退而言之,倘若你不能很好地把握虚构与非虚构的关系,则不妨借鉴英国“小说圣手”毛姆的做派,干脆将其直接写成小说而非传记。毛姆以60多年的创作生涯打底,是全世界已知唯一敢于豪言,将自己的全部人生经历都写进了小说里的人。当别人问及书中人物原型是否为他本人时,他坦承在这些作品中,虚构与非虚构总是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很难做出严格的区分。
呜呼!既然人生之路都是自己蹚出来的,那么人生的足迹更多地也应由自己来记录。真实书写自己,说到底就是在且行且歌中了悟自己、滋养自己、塑造自己,可以说于人于己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极而言之,真实书写自己,方才不枉今世走一回。
有鉴于此,愿新时代更多的普通人,在端起自拍杆的同时,不妨也拿起你的生花妙笔,挥斥方遒激扬文字,谱写各自快意欢畅的人生交响曲。
(作者:塞纳河,资深媒体人,央媒高级编辑。在主耕新闻写作的同时,在小说散文、诗歌创作等领域也多有涉猎,发表《墙》《父亲山来母亲河》等作品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