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河清

　　小时候经常做这样一个梦——自己现身古战场，头戴银盔，身着银甲，胯下一匹白龙驹，掌中一杆亮银枪，面如满月，眉分八彩，目若朗星，哇呀呀一声长吼，纵马冲向敌阵……

　　醒后无比失落。

　　看着镜中那脏兮兮的小黑脸儿，咬牙切齿，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大宋朝，便宜了金兀术那个老小子。

　　别笑，这，都是兰芳大姐惹的祸——1979年，她的一部《岳飞传》横空出世，响彻神州大地，让我等如痴如醉。不仅是我，那时是个小孩儿都做着不切实际的英雄梦。我们的生活，因为她的出现，充满了趣味。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槊棒，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刃，样样齐全——《岳飞传》中关于兵器的贯口，比课本好玩儿太多了，我们练得无比纯熟。村里大人边笑边骂，“这帮臭小子，要是念书有这个劲头儿，人人都上大学了。”

　　在我们眼里，兰芳大姐绝对是个神秘人物。真的，从听到那清脆嘹亮声音的第一天，我们就一直在猜测她的模样。

　　有说美的，有说丑的；有说胖的，有说瘦的；有不负责地说不美不丑不胖不瘦的。我跟他们观点都不同，我有根据。

　　村里妇女队长人高马大，作风泼辣，声若铜钟，干起活来两个小伙子都不是对手。兰芳大姐嗓门跟她很像，不用看，绝不是林黛玉那样的纤纤素女。

　　多年后，在某个电视节目里，兰芳大姐银盘大脸，气势十足地亮相，伙伴们纷纷表示服气，说你小子猜得对，真高人也。

　　其实电台自有魅力。

　　它自带神秘感，只听声音不见人，让你对其中人物的样貌怀有无尽的遐想。

　　与电视不同，电台重在音色和应变。听着主持人声音甜美，极尽魅惑，却不知这声音的主人形象如何，让你难免有几分心痒，总想着能够见个面就好了。

　　电台还有一优点，收音机便宜，几乎家家都有。在那个电视机尚为稀罕物的年代，兰芳大姐豪迈的声音通过电波，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进入千家万户。

　　兰芳大姐出自评书大仙云集的鞍山曲艺团。

　　鞍山本就有说书的传统，曲艺团有个赵玉峰，是评书的泰山北斗，培养高徒若干，其中有两个出类拔萃，一个叫刘兰芳，一个叫单田芳。

　　曾经，鞍山是著名的钢都，拥有40万钢铁大军，工人每天三班倒，因此夜生活丰富。茶社应运而生，大家边喝茶边听书，过瘾后再去上班……巅峰时鞍山城区大小茶社20余个，吸引全国各路评书艺人络绎而来。

　　单田芳是河北涞水人，为学艺不远千里投奔鞍山。评书界“四大天王”，公认的是袁阔成、单田芳、刘兰芳、田连元。我心里，这四位各有千秋，排不出高下。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四位里仅有一位女性，就是兰芳大姐。能在“四大”中占有一席之地，没有超人的天赋绝无可能。

　　兰芳大姐极为鲜明独特的评书风格，谁也模仿不了。

　　我心中的“兰芳风格”是这样的：声音高亢明亮，语言生动幽默，模仿惟妙惟肖，人物活灵活现，表演激情澎湃，单凭一张嘴，便将千军万马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听着就是那么痛快。

　　没办法，你别不服，这是老天赏饭吃，兰芳大姐，她这辈子就是为说书而生的吧。

　　光凭天赋也不行，还得勤奋。王印权，兰芳大姐的丈夫，也是曲艺团的才子。《岳飞传》共117回，他们夫妻妇唱夫随，刘兰芳搭骨架，王印权添肉，大半年的时间每天连夜奋战，才成就了这部经典。

　　当时，听书的我们也有烦恼。

　　评书每回结束的时间，恰好是我们下午上课的时间，听不到结尾。

　　有的同学入了迷，胆儿也大，宁愿让老师罚站也得听完。教室外开始两三个，后来罚站的人越来越多。被逼无奈，我们想了个办法，聚到学校后面仅一路之隔的同学家里，待听到“欲知后事如何”后，发一声喊，似兔子一般狂奔至学校，正好上课铃响。

　　我们准时了，忽然发现，老师迟到了，且气喘吁吁。

　　其实，只要有人跟老师商量一下，上课推迟三分钟，大家就都好好的了。但那时，我们愣是没人敢提……

　　有几天老师情绪不好，动不动发脾气，毫无理由。后来才知道，他姓杨，那时正播“杨再兴误走小商河”被乱箭射死那一段。

　　后来我们也学精了，只要岳家军打败仗，我们就老实一点。特别是说到风波亭岳飞被害，大家都乖得像小猫儿一样，整天低眉顺眼。

　　每次岳家军打胜仗，即使你课上乱插话，或是乱掀课桌，老师也只会带着欣赏的眼光，笑呵呵地看着你。

　　同学三江更为神奇。

　　这小子脑子好使，全班成绩他第一我第二，我怎么努力也超不过他。

　　三江的缺点是性子太急。每天听完书他就开始抓耳挠腮，急于知道后续进展，日思夜想导致成宿睡不着觉，成绩急剧下滑。我渔翁得利，终于成了第一。但《岳飞传》播完，这小子迅速恢复正常，成绩马上又让我望尘莫及。我这个盼啊，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兰芳大姐的《杨家将》，三江又着了魔，我又登了顶。

　　书中人物很多至今难忘。

　　先说正面人物。岳飞就不讲了，武功、谋略、颜值、人品俱佳。

　　每部书一般都有个绝顶高手，《三国演义》是吕布，《隋唐演义》是李元霸，《岳飞传》是高宠，这员猛将很特别，出场很晚，亮相短暂，却光彩照人。一战成名，一战陨落，一战即成第一人——赵构兵困牛头山，高宠前来救驾。为显武艺，轻松生擒牛皋，随后花样百出，枪扎、鞭打、箭射、力摔金国四猛，接着勇挑十一辆重逾千斤铁滑车。简直霸王在世，神勇无敌。但让人意外的是，高宠的命运到此戛然而止。

　　有人为高宠扼腕叹息，但我以为，从说书的角度，高宠必须死，否则金兀术就没法儿活了；高宠横扫金国全无敌，书也说不下去了。

　　一部书不能让一个人法力无边，必须双方实力相当，有输有赢才好看。

　　牛皋是个福将，岳飞的忠实小弟，武功一般，但就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屡屡遭遇风险，却又次次逢凶化吉。他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是将金兀术骑在胯下。“我大哥那么牛，都拿金兀术没办法。今天愣让我逮住了。”牛皋肯定是这样想的。他哈哈大笑，乐极生悲，估计引发了心脏病，活活乐死。

　　而金兀术，大致是这么想的，“我北国盖世英雄，跟岳飞交手难分胜负。牛皋手下败将，今天让他这个窝囊废骑在了胯下，莫大的耻辱啊！”一口气没上来，急火攻心，活活气死了。

　　笑死牛皋，气死金兀术，很戏剧性很有意思的结局。

　　还有《八大锤大闹朱仙镇》，听着就过瘾，气势十足。记得是哪八大锤吗？带您回忆一下。

　　各位，八大锤不是八个人，是四个人，每人一对儿锤。

　　金锤岳云，擂鼓瓮金锤。银锤何元庆，八棱梅花亮银锤。铜锤傅天亮，青铜倭瓜锤。铁锤狄雷，镔铁亚油锤。

　　金银铜铁，色彩缤纷，骏马飞腾。四员猛将，八锤飞舞，虎虎生风。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杀的金兵狼狈逃窜，溃不成军。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十足的生动的画面感，听得我们那叫一个热血沸腾啊。

　　有人说，别吹了，你总说岳飞武功高强，战将如云，那怎么宋朝两个皇帝都让人掳走了呢？

　　北宋缺将，南宋缺相。

　　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本就是后周大将，手握重兵，陈桥兵变取了天下，他自然要防着武将造反，重用丞相寇准等文臣。而南宋偏安一隅，金国屡屡南侵，不用武将江山不保，所以岳飞、韩世忠等应运而生，武将成了主流，文臣也变成了张邦昌、秦桧等奸猾之辈。

　　反面人物说说秦桧吧。

　　秦桧已经在岳飞墓前长跪千年。

　　岳飞是高级军事将领，秦桧只是一个丞相，杀岳飞他没有权力。连发十二道金牌，是高宗赵构授的意……

　　那时候，听兰芳大姐的《岳飞传》，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场饕餮盛宴，美味满桌，觥筹交错，人人吃得眉飞色舞。但播完的那一天，对我们而言，仿佛就是楼塌了，生活重归单调，感觉没着没落的。犹如繁华过后无尽的落寞。

　　直到有一天，那个嘹亮的声音又重回耳边，“话说大宋朝二帝太宗，名叫赵光义。”——大家纷纷奔走相告，“哎呀妈呀，兰芳大姐回来了，《杨家将》开始了。”

　　又一场盛宴，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