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从2023年3月30日起,光明日报、光明网开设《烟火人间》全媒体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哗哗”声响了几夜,鲤鱼成群地击打着河面。一天,雨水从屋檐落下,成了瀑布。天亮时雨停了,湿润的风带着油菜花的清香吹来,开门就看见一条鲤鱼晃动着尾巴,它从大河游到地坪产卵,被冲到了檐下的水沟。
桃红柳绿时节,无止尽的雨水,无边际的稀泥,地面上一道道蚯蚓拱出的线条纵横交错,一直到夏季阵风刮起,广袤的田野才见蓝天白云,河水也由浑黄变得清亮。
夏天的河流是热闹的,游泳的、洗衣的、挑水的,吆喝声一阵响过一阵。夜幕降临,一张张竹床在岸上铺开,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听说书,听唱道情。微弱的星光,河中的月亮,夜风微凉,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村庄叫“连尔居”,河流称“黄金河”。整座村子的人都是从河的上游迁来的,以熊氏、胡氏两大家族为主体。这里芦荻丛生,野鸭成群,人们在荒洲上割芦苇、搭新村,秋天割了冬天扎。我就在芦苇棚里出生。这片湖沼,是由数万民工手挖肩挑,从洞庭湖围垦出来的。在那个年代,黑土地堪比黄金。
2021年9月2日,湖南省岳阳市汨罗市三江镇,兰家洞、八景洞水库库区薄雾环绕、山青水碧。(柏依朴摄/光明图片)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黄金河就是汨水,是汨罗江故道。汨罗江分为北面的罗水和南面的汨水,连尔居就在汨水右岸。筑堤时,汨水从罗子国城遗址的北面被切断;罗水北上,人们硬是用锄头挖开了玉笥山,于是罗水从周家垅的豁口流出去,与湘江一起汇入洞庭湖。
高考恢复,我被同济大学录取。入学前,听到一位老人说起屈原,他说“屈原夫子”,像在说他的一个老乡。第二年,收到家信,老家地名由“汨罗江农场”改为了“屈原农场”,其实是恢复旧名。后来,农垦系统改革,农场划归地方,如今这里是岳阳市屈原管理区。
那年暑假,我渡过浩荡的罗水,去看玉笥山上的屈子祠。由东而来的江水流成横无际涯的气象,对岸的玉笥山只有一抹蓝色的影子。江水上涨,逼近大堤堤面。
汨罗江是条季节河,洪水暴涨暴落。当年围垸留出大片河床就是为了夏季防汛。平日里,河滩长满野草,像一片草原,近年改为湿地公园,大堤下建起了一座芈月塑像,据说芈月的童年是在汨罗江畔度过的。
端午正是涨水的季节,“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屈原怀沙自沉时,汨罗江水倒流,湘资沅澧“四水”倒灌入江。烟波浩渺的江湖,只有汨罗山、玉笥山与一座孤峰磊石山耸立,见证诗人的千古一跳。
屈原投江后,楚人在磊石山和汨罗山建祠祭祀。后者唐代重建改名汨罗庙,明代重修,于庙前建濯缨桥、独醒亭。乾隆十九年因江水浸啮,垣瓦仅存,榱桷将圮,汨罗庙被改建玉笥山上,更名“屈子祠”。相传这里是屈原创作《九歌》的地方。
端午是屈原的祭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飘着粽香,门前插菖蒲艾草,喝雄黄酒,胆大的敲锣打鼓划龙舟。
2023年11月27日,初冬时节,成群小天鹅陆续迁徙飞抵洞庭湖畔的湖南省岳阳市屈原管理区东古湖湿地越冬。(曹正平摄/光明图片)
为追寻屈原足迹,我到了楚纪南故城、秭归、郧县、陵阳、溆浦……壬寅年冬天,寻到屈原管理区河泊潭村三组,这里是汨水与罗水的汇合处。村前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一块石碑上写有“川江嘴土地正神位”,我大喜过望。《湘阴县图志》载:“盘石马迹,在川江嘴,即古汨罗渊也。”盘石马迹是屈原投江的拴马石。“相传屈原投川之日,乘白骥而来”,找到川江嘴,就找到了屈原殉国的汨罗渊!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贾谊在《吊屈原赋》首提“汨罗”,指的是汨水与罗水汇合的深渊。《水经注·湘水》载:“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沈于此。”
正是这个深渊,曾叫作汨罗渊、罗渊、屈潭,河床在此陡然下沉,流向北方,河上山影浮动,雾气缭绕,风生水冷。最早前来凭吊的是宋玉、景差,后人为他们立了塔。之后,贾谊、司马迁、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也来到这里,无不感怀,写下诗篇。李白有“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后来,杜甫穷困潦倒,流落湘江一带,他两次来到汨罗江,最后带着病躯溯江而上,投友求医,病死舟中。汨罗江上游平江小田村有他的墓祠。徐介写他“手接汨罗水……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家门口的河流,历史如此丰赡!她是余光中笔下“蓝墨水的上游”。但在童年,我眼中的汨罗江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无数次,我游过河去,在落日的余晖里眺望河面,她宛如一条跃动不宁的金光大道;萤火虫低飞的晚上,痴望河底的月亮银光闪耀,如梦似幻。夏天顶着炎炎烈日,采摘莲蓬、芡实,潜水时踩到过一条鳜鱼,我把它抓了上来;冬天在滑溜溜的冰冻的河床上,解救被冻住的野鸭……某个时刻,记忆蜂拥而至——诗意出现了,情感涌动,怀念像水一样流淌。
2019年6月17日,湖南岳阳,汨罗江上举办龙舟赛。(李根摄/光明图片)
从乡村进入都市让人生出自卑,没有自信说出出生地,说出那条清可鉴人的河流的名字。记得一位专家来学校开讲座,我第一次听到“莱茵河”“多瑙河”的名字,仿佛它们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心中充满无限向往。汨罗江与之相比,仿佛有了等级之分。
后来,我不但见到了莱茵河、多瑙河,并沿河岸散步、驾车,还前往塞纳河、伏尔加河,踏足中东的约旦河,南亚的印度河、恒河,北美的科罗拉多河,非洲的尼罗河、赞比西河。这些著名的河流,我无论见到哪一条都要走下河岸,用手去触摸河水,屏息谛听,深吸几口水边的气息。
游历世界,也是重新打量和认识故乡,我突然发现岁月深处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才是生活在仙境之中。汨罗江的美毫不逊色于这些河流,甚至比它们更富性灵。漫江凝碧,于青山间萦绕,在平原上耽思,入湿地中踟蹰。从岸边到崖上,苍苍松树、苦楝与樟木,绿冠如云。江南的雨雾与霜雪赋予她潋滟与空灵,青瓦木屋上的炊烟袅袅给予她人间温情,渔舟唱晚和龙舟锣鼓使她生发诗情画意和勃勃生机。屈原的辞赋与乡野古老的仪俗至今仍在流传,悠远的吟唱声不时在两岸响起……
一次次返乡,连尔居都在变化中,红屋顶大玻璃窗的小楼早已取代了茅屋,候鸟消失又飞回,雁阵声声划过寒夜,叫声清越、辽远,让我无穷回想。
《光明日报》(2024年06月10日 01版)
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熊育群
《光明日报》 2024年06月10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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