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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的手电光束缓缓扫过墙面,灰塑帆船在光影中突然扬起风帆,仿佛要载着砖缝里的咖啡香、信笺上的墨痕、烛泪里的金箔,以及所有未及言说的往事,向着湿润的夜色深处缓缓航行。
一
晨雾未散时,海口博爱北路南洋风情的拱廊下已浮动着人影。在这繁华都市仅存的市井角落,“人勤春早”“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传统理念,早已深深融入每个原住民的生活,成为他们自然而然的生活节奏。瞧,阿公迈着稳健的步伐,摘下老铜锁,吱呀推开杉木门板,随后搬出小桌椅,熟练地沏上一壶热气腾腾的浓茶,再悠然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上一口,惬意享受着这片刻宁静,仿佛在为新一天的劳作积蓄力量。阿婆则小心翼翼地从屋里搬出箩筐,动作轻柔地将竹簸箕支起,仔细地摆上晾晒的鱼干。
海甸溪边钟楼顶的电子钟悠然响起,钟声惊起梁间燕群,数百扇雕花木窗次第推开,像老蚌缓缓吐露含了百年的珍珠。此时此刻,我仿若看到咸腥的海风正徐徐掠过廊柱间垂挂的三角梅,那娇艳的花瓣轻轻摇曳,仿佛在与海风低语;海风又轻轻触动着斑驳的墙面,墙面上希腊式涡卷纹与中式回字纹相互呼应,宛如两位老友在轻声问候,互道早安。百年前的砖墙,就是一个个忠诚卫士,默默地将海口的记忆砌成了连绵4公里多的宽大长廊。在温暖的晨晖照耀下,它们仿佛露出了慈祥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这座城市的变迁。砖缝里渗出的,不只是潮湿的水汽,还有岁月的痕迹,更有被岁月腌成琥珀色的南洋往事。
据史料记载,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海口老城的四牌楼附近修建了第一栋骑楼,随后,骑楼建筑逐渐遍布街区。1924年,海口启动城市扩建工程,拆除了明代所城城墙,原城墙石料用于修筑长堤路等街道,所城遗迹随之消失。彼时,在民不聊生的旧中国,大批海南人背井离乡,前往南洋谋生。他们在异国他乡辛勤劳作,积累财富的同时,也深受南洋文化影响。这些难以计数的侨民不忘家乡建设,不仅带回了金融资本,也带回了更为独特、更为漂亮的骑楼建筑。如今,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名字,但他们的回归不仅改变了海口的经济建设,也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南洋风情与理念,成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海口骑楼建筑兴起的前奏。
跟当地老人聊天总会听到当年城市重新兴建后第一栋骑楼落成的场景。在海口得胜沙路,一阵热闹的鞭炮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首栋融合南洋风格的骑楼正式落成,巧合的是,当日恰逢暴雨倾盆。雨水顺着廊檐潺潺流下,形成了一道道晶莹剔透的珠帘。穿着香云纱的女客们,第一次无需举着油纸伞,便能悠然地站在街边,嗑着瓜子谈笑。外墙上,心灵手巧的砖瓦匠用灰塑精心雕出菠萝的图案,在当地文化中,菠萝象征着成功和繁荣的美好祝愿。然而,7月台风过境时,雨水在罗马柱沟纹间蜿蜒如朱砂线,坊间便传是冼夫人银簪划过的护佑印记。其实,这“南洋批荡(抹灰)”,是由红土、珊瑚、蚌壳混合碾碎制成,其独特的材质与工艺,正是先辈们奋斗与智慧的见证。
这栋不同于旧时的骑楼,以其独特的洋式气派和实用的遮阳挡雨功能,迅速成为海口的一座标志性建筑。它如同一颗璀璨的明星,在无数人心中荡起层层波澜。那些曾出走南洋,梦想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人,以及在海南本地做生意发了财的商贾们,无不心生向往,渴望有朝一日也能拥有这样一栋彰显身份的建筑。
二
有着梦想与行动,水巷口码头变得日益热闹起来。这里昼夜繁忙,吞吐着从各地运来的五花八门的建筑材料。除了主体工程大致相同外,每栋骑楼的装饰都别具一格,充分展现了房子主人走南闯北的丰富见识和独特品位。财力雄厚且有海外关系的人家,窗户上安装的都是清一色的彩色玻璃,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屋内,形成五彩斑斓的光影;房间的地面,有的铺设着带有精美花卉图案的瓷砖,尽显奢华与典雅。而更令人称奇的是,工匠们各显神通,把排水口做成飞禽走兽的嘴巴模样,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啧啧称赞。无论多大的暴雨,在骑楼的排水设计面前,都会乖乖地化作淙淙细流,顺着沟渠流入大海。
听当地老人讲,有一年元宵节,恰逢黄道吉日,然而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有个药铺少东家早已定下这天迎娶新娘,日子既然定了,便不能轻易更改。于是,新娘头顶红盖头,坐着花轿,被众人簇拥着,在风雨中缓缓穿行于骑楼长廊。一路上,每户人家都兴高采烈地让出过道,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当花轿流苏轻轻拂过一个个商铺悬挂的灯笼时,这些人家就像自家办喜事一样,纷纷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尽管天空下着雨,但整条大街却热闹非凡,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氛围。那对新人后来在南洋发了家,他们始终觉得,这一切得益于办喜事时得到了一条街好心人的祝福。据说后来他们执意将鎏金烛台捐给琼州华侨博物馆。如今,烛液凝着的半片金箔,依然能映出当年廊檐下那如梦如幻的鎏金岁月。
三
第一栋骑楼的建成,如星星之火,在随后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催生了一大片骑楼建筑群。每一栋骑楼,都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了过往年代的人间大义和无数的悲欢离合。
1931年8月,时任中共两广省委军委书记的李硕勋,受党组织委派到海南指导武装斗争,因叛徒出卖,在他所住的骑楼老街得胜沙路中民旅社被国民党密探逮捕入狱,9月5日在海口东校场英勇就义,时年28岁。1986年9月,当地在李硕勋烈士牺牲之地修建了纪念亭,以缅怀这位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
1939年2月10日,日军侵占海南岛,坦克就停在骑楼路边。在中山路35号海口非遗文化展示馆,笔者就曾看到,当年日军登岛后踏进得胜沙一带拍摄的历史照片。老人们记得,当时海口市最高建筑“五层楼”楼顶就挂着“太阳旗”。多年前,李爱梅老人接受媒体采访,回忆说:“日军在老街设立了多家‘慰安所’,日本兵三五成群在街上游荡,年轻女孩都不敢出家门。”占领海口的日军在老街实行商业统治政策,人们纷纷逃离,导致商业萧条,骑楼老街辉煌不再。
有关专家提到,从侨批中可以一窥民国时期海口、文昌的骑楼风貌。侨批记录了海外侨胞的创业史和家国情怀,一些热心人士,通过收集侨批、挖掘历史细节帮助“阜成丰”“泰昌隆”等骑楼商铺实现了修复,相关信息正是基于侨批中的记载。侨批让后人得以窥见骑楼的另一重意义:它不仅是人们居住的住宅、经营生意的场所,更是漂泊海外的游子们心中的精神祠堂,承载着他们的乡愁与眷恋。据老人们回忆,这近百年来,各住户和经营户在修缮骑楼时,在墙缝里和石灰层中,不知发现了多少先人藏起来的文字和物件,这些滚烫的东西,无一不是家族传承中渴望被填补的留白,引人们无尽的遐想与探寻。
四
暮色渐渐漫过女儿墙,给整个骑楼老街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此时,几个身着汉服的少女正在一个老宅子前举着手机拍照,她们的欢声笑语打破了傍晚的宁静。旁边,新漆的靛蓝窗框与老宅子上已经风化的灰塑牡丹相互映衬,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一些年轻人怀着对先辈的敬仰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将修复好的满洲窗重新挂上骑楼。彩绘帆船在夕阳的余晖里泛起金光,那景象,恍如当年商船归港时的满舱霞光。90岁的李阿公带着孙子,来到博爱南路,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灰塑牡丹动情地说:“当年你姑奶奶就是在这里被花轿接走的。”
暴雨突至的夜晚,街道上很快积起了水,倒映着“安益利”漆字招牌。百年商号在涟漪中微微摇晃,仿佛在回忆着往昔的光辉岁月。外卖骑手的保温箱匆匆擦过罗马柱,反光镜中掠过昔日的玻璃橱窗,那里曾陈列过瑞士手表与吕宋雪茄。守夜人的手电光束缓缓扫过墙面,灰塑帆船在光影中突然扬起风帆,仿佛要载着砖缝里的咖啡香、信笺上的墨痕、烛泪里的金箔,以及所有未及言说的往事,向着湿润的夜色深处缓缓航行。
咸腥的海风再次掠过廊柱时,三角梅根茎在默默编织春天的蕾网。阿婆们坐在罗马柱下,掰着手指算着日子,念叨着台风季的红土墙又要泛出朱砂色了。那些深浅不一的红斑,恰似当年闯南洋的男人们脊背上晒脱的皮。清晨,当第一缕天光穿透满洲窗的彩绘玻璃,整条骑楼长廊便会瞬间苏醒,宛如一个斑斓的万花筒。昨日的船锚与今日的二维码在砖地上重叠,南洋的季风穿过百年拱门,轻轻翻动着时光这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海口骑楼,这承载着历史与文化的建筑瑰宝,在岁月的长河中,依然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见证着城市的变迁与发展,续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梅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