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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弯

来源:光明网2025-09-06 11:05

  作者:刘建华

  题记:五弯是田弯,起伏的田埂弯成我们难窥尽头的野旷。──选自刘建华《大湾十八弯》

  《大湾十八弯》诗曰:异乡的朋友问我,大湾是一个大大的港湾?其实,她只是神泉湖源头的小滩。异乡的朋友问我,大湾是台湾?其实,她只是我小时候不敢高语的呐喊。大湾是大山里的大山,大湾是遥远中的遥远,大湾是令人心悸的梦魇,大湾是牵肠挂肚的愁烦,大湾是狼突不已的狭岸,大湾是万世首丘的仙丹,大湾是心脏失速的开关,大湾是心灵依归的神龛,大湾是我的故土十八弯。一弯是山弯,绵延的山峰弯成我们不屈的脊梁;二弯是溪弯,涓涓的瑞溪弯成我们沐浴的汗汤;三弯是天弯,锅盖的苍穹弯成我们安身的屋场;四弯是地弯,梯次的农舍弯成我们落差的力量;五弯是田弯,起伏的田埂弯成我们难窥尽头的野旷;六弯是稻弯,金灿灿的谷穗弯成我们莫名厚重的希望;七弯是桥弯,水蜈蚣的古桥弯成了我们对话祖先的天堂;八弯是墙弯,篱笆墙的影子弯成了我们唯一多彩的梦想;九弯是雨弯,经冬历春的山雨弯成了我们犁白黑土的蓑裳;十弯是路弯,山路弯弯弯成了我们奋斗古今的坚强;十八弯是人弯,淳朴敦厚弯成了我们进退茫然的忧伤。

  1893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伟人这一年在湖南韶山诞生。距之不远的湘赣边界江西省莲花县(当时为莲花厅)瑶溪大湾村,我的大祖父也在这年的冬雪飞撒中降生到益茂老汉家。令人惊奇的是,伟人字润之,我大祖父名唤润生,属实是巧合。据说这一年老旱,万物缺水,冬天变得格外干燥,枯黄的植物不用见火星就都自燃起来,严重影响人们的生存环境。没想到大祖父出生在大雪天,给人们带来了生命之水,益茂老人想起不知从哪听到的一句古诗“润物细无声”,拣了其中的“润”字,给长子取名润生。我曾祖父心想,有了水的滋润,庄稼就有收成,生活早晚应该会过得滋润一点。

  益茂家的日子真是过得一代不如一代。他们大湾刘家的开基祖守义是一位邑庠生,虽说没有考取进士举人,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学行兼优”之雅士,因“振铎瑶溪”,见此地“风俗淳庞”,遂在1362年21岁时由永新后坑徙居今天的莲花县瑶溪大湾村,在此开枝散叶,500多年时间发展为上千人的当地望族。刘姓一族秉承守义公“耕读传家”遗训,以耕为主先解决生存生活问题,在此基础上教子弟读书,挣得功名拓展家业。500年的变迁,原来同宗兄弟后裔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变化,有些甚至是云泥之别。社会地位高的人家无一例外都是“耕读传家”的典范,拥有田山的有无多寡决定了人家社会地位的高低。田山就是财富,有了田山就有了厚实的经济基础,也就有条件读书培养子弟。读书获得了功名会获得更强的社会行动能力,增加田山财富的拥有量,进一步夯实社会地位,形成良性循环,实现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持续繁荣局面。

  益茂谱名开榛、字达德,是开基祖守义公的十二世孙。其实,早在守义公的孙子、曾孙那几代,大家凭着从祖宗那里均分的财产,生活水平大致差不多,且未出五服,兄弟子侄互相帮忙,固家拓业,共同抵御自然灾害与外姓侵吞,整体呈现团结祥和面貌。随着时间推移,一些特别勤劳的人家慢慢积攒了一些财富,要么是不断开垦荒地,要么是继承个别绝户田产,要么是购买本家或外姓破落户的田山,慢慢形成一定气候成为了富农或地主。益茂的高祖父善佟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善佟凭借高于常人的勤劳与智慧,硬是把父亲留给他的一亩五分薄水田变成了25亩肥沃的一等田、25亩旱地及近百亩熟山,可以算是殷实人家了。

  有了经济基础,读书就是必然之举。善佟第一件事就是向本族的文会机构兴隆阁捐粮捐银,以表热心教育之情。兴隆阁取义“振兴人才以隆升平之治”,建于1652年,系大湾刘姓最早成名的两位太学生刘恢先和刘家元捐资倡建。这实际上就是一座学堂,每年三冬,家族聘请老师在这里给全族子弟授课,培养人才。做过浙江布政使、刑部右侍郎的江西南丰进士刘烒,曾在莲花厅琴水书院主讲一段时间,他慕名来到山水清奇的瑶溪大湾,对刘氏办文会建学堂十分肯定,专门写了一篇《兴隆阁记》。文中谈到该阁厅堂南北长四丈,东西宽三丈多,旁边书舍20余间,后面有个宽敞大花台,是读书佳处。在刘烒的笔下,兴隆阁“幽兰馥郁,月池鱼穿怪石,门无车马之喧,弦歌书侑款款二相答而已。其右则有一小峰,纡回而上,顶平似台,可容坐数十人。嘉木阴翳,山花时发,峰之下有泉环流斯阁,四时潺湲,略杓虹桥,布置各宜。阁之肄业者,或步于山,可登高以望远,吴楚之接壤了如指掌;或濯于泉,鲜鳞物跃,荇带牵风,可临清流而赋诗。”刘烒认为“然则斯阁之建所以培食人才,文会之兴捐田之举又所以维持斯阁。则人杰地灵,刘氏文风将蒸蒸日上。”这种做法与把那些楼阁“视徒为佛场崇尚虚无”的人相比,“其高下何如也”。

  大湾刘氏倡导的文会,实际上相当于我们今天很多村镇、家族成立的教育发展基金会,文会主要是以家族购买与个人捐赠田地为主获得资金,以维持学堂教育各项费用,用会金利息奖赏穷苦学生助其束修,岁科两试及乡会场都有路费资助,使文会可以良性循环,兴隆阁教育得到长期保障。乾隆45年,儒学训导盛大德专门为大湾刘氏文会撰文《辅仁文会序》,赞其“乃族谊既殷,士气相得,联为文会,颜以辅仁。…命名于博学切问,不徒同气相求,取义于主敬。…不借于他山,疑共晰、奇共赏、事友即在乎梓里,且也膏火分给贫士,何须雪映萤囊,考费广资寒儒,不虑金尽。”大湾刘氏对文会十分重视,从其族谱“计开文会田”记录来看,家族购买田地数量不小,如“买长树下牛角湾早晚田五斗(约200斤)计一丘”“买毛岭充牛角充早晚田一硕(120斤)计一丘”“买田心早晚田八斗计一丘”等。益茂的高祖父善佟老人在文会捐助方面出手阔绰,除了捐田十五斗一丘外,还捐现银30两。他对两个儿子维翰和玉群说,我之所以捐那些财资,除了从场族家教育大事之外,更主要的还是希望你们兄弟俩在兴隆阁读书成才,光大门楣。两个儿子也的确不辜负老父亲的期望,读了不少书,学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不但家财增加,口齿也很兴旺,两兄弟共生了十三个儿子。在古代社会,男丁的多少也是一个家庭经济强弱和社会地位尊卑的表征。作为长子,维翰更是令人刮目相看,他天资聪颖,博闻强记,品学兼优,15岁即获得生员(秀才)功名,16岁通过拔贡获得了国子监读书资格,此后十年学业精进,文名日盛,遗憾的是再也未能在功名上前进一步。由于身体原因,维翰后来也就绝了功名之念,在莲花老家专心学问,热心教育,为家乡人才培养作出了应有贡献。1775年维翰26岁时,莲花厅首任同知边学海进士为其题匾“成均领袖”,27岁时,莲花厅儒学正堂王廷楷进士为其题匾“虎观鸿才”。对于维翰而言,虽然没有更进一步获得更大功名,但地方政府最高行政长官和教育长官的旌匾已经是莫大的肯定与荣耀。旌匾内容中,“虎观”指的是白虎观,原本是汉代长安城内的一个宫殿,因公元79年汉景帝刘炟在这里主持召开,班固、杨终、贾逵等参加的一次国家级最高学术会议——白虎观会议——而闻名于世,会议讨论儒家“五经”的异同,试图统一对经义的解释,讨论成果由班固编纂成《白虎观通义》(又称《白虎观通论》),“虎观”后被用来代指国子监等国家最高教育机构,“虎观鸿才”侧重于经世之才,赞誉其人是定国安邦的雄才,期许其成为政治界的栋梁。“成均”是中国古代对最高学府的雅称,通常特指国子监(相当于当时的教育部兼最高学府),领袖指同类人中的表率、楷模,最杰出、最具威望的领导者,“成均领袖”即国子监中睥睨群雄的领导人物。这两块旌匾是一种极高的赞誉,意味着维翰不仅学问好,而且有经世治国、参与顶层设计的宏才大略,对于一位读书人尤其是年仅26岁的秀才来说,这不仅仅是对其过去学业的褒奖,更是地方政府和学界对其未来能成为国家柱石的强烈预期和公开的、高规格的政治背书,维翰在当时绝对是名动莲花厅乃至吉安府的“明星学生”,被视为开疆不久的莲花厅的骄傲和希望。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大湾刘氏近700年的发展史上,不同时期出现过不少杰出的太学生(可惜都没有中举)、2位武庠生和10来位登仕郎。太学生如刘恢先、刘家元、梦痒、吉云、锦云、盛炳等,他们有些人也获得过旌匾,有些人却从未获得。创办兴隆阁的两位前辈太学生刘恢先和刘家元,即便也获得过地方政府最高行政长官和教育长官的旌匾,但匾额内容与维翰的相比就逊色多了。刘恢先的是“名重虎闱”“策名彤廷”,刘家元的是“光续䘵阁”,这些匾额与“成均领袖”“虎观鸿才”一对照,就更显出了青年才俊维翰先生的过人之处,他是大湾刘氏英杰榜上最耀眼的一颗文曲星。

  正如耀眼的太阳有黑点一般,大湾刘氏众多太学生的最大“黑点”是寿命不长,恢先稍为长寿有57岁,家元活到42岁,有些甚至30来岁,益茂老人的曾祖父维翰仅活43年就英年早逝,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维翰弟弟玉群也就活到50岁,6个儿子把家业分了散了,书也不读了,人也断后了,把二房开崧三子泰嵩过继来延续香火,迄今已是7代单传。维翰43岁去世后,好几个孩子都未成年,7个儿子中只有长子元亮和五子发理成家有后,元亮年纪稍长多少受了些父亲熏陶,但也只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业儒。发理生了4个儿子,来贤过继给了长房,来衽生了开榛和开杨两兄弟,其他两个儿子也未成家传后,一个大家庭瞬间就败落下来。到了我曾祖父开榛兄弟这一代,弟弟开杨穷得连媳妇也娶不上,哥哥开榛靠一门远亲关系讨了本都水口贫苦家庭唐氏菊娘为妻。媳妇总算是有了,操办婚事的各项费用把来衽仅存的老底子彻底掏光。来衽夫妇一直身体不好,长期害肺病。大儿子娶亲第二年,龙头岭一带连续大雨10天,山洪暴发,滋稼溪水患成灾,三间土墙屋深夜轰然倒塌,锅㱧瓢盆等生活用具及3床破絮被褥全都卷走。好在人没事,一家五口在黑夜中瑟瑟发抖、欲哭无泪,夫妻俩老眼对老眼,待天蒙蒙亮时竟然同时发一声喊,抢到水里任其冲刷卷倒,明显一心求死的决绝。待开榛兄弟把父母捞上来,满身泥污的两个老人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老人去世前交代,要把他们葬在靠祖业田最近的山坡,好看着儿子们把维翰祖父亲手置下的田地给一块块买回来。

  来衽老汉有点不负责任地把复兴家庭的重担甩给两个儿子,开杨直接就不高兴了,小伙子抱怨说:屋无一间地无一分妻无一个,让我去努力挣钱买田,这不是笑话吗?我是不干的,哥你要愿意你就去拼吧,我明儿个就离开此地。第二天一大早,也没跟哥嫂道别,开杨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再没回来,留下一堆谜团:是饿死在外面还是改名换姓做别家子孙了?不得而知。时间跃迁,慢慢他也就淡出了这个家族。

  益茂夫妻一夜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这一年他33岁,唐菊娘23岁。好在年轻,夫妻俩一商量,干脆也不想重垒房子的事,直接就住进地主家离村5里开外“梨背”田场边的石子屋,专门耕种地主家的五亩早晚田。这些早晚田主要是靠天吃饭,地势较高,水源偏少,肥力不足,是沿着山脚开垦出来的寡地,不论是怎样的种田“好把式”,也难以从根本上扭转其低产问题。好年景的话一亩地能打400斤稻谷,除去一半田租,自己还能有一半可支配,夫妻两张嘴也吃不了多少,精打细算的话可以存下一些子儿,慢慢为重建房屋作准备。

  虽说只有两张嘴用度小,但随着近四年连续三个孩子的夭折,益茂两口子极其渴望添丁增口,没有孩子的家能算家吗,有人才有天下嘛。三个孩子皆是出生未满百日而死去,益茂就犯了嘀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这里太偏僻没有人气,还是房子有秽气作祟,抑或是家运不好。一向不信鬼神的益茂不禁心头一紧,后背发凉,于是请了懂风水的泥瓦匠朋友老张头来治作一番,算是安了心。除了在五亩地上辛勤耕耘,他也没让老婆这块土地抛荒。很快,第四胎又如期而来。临盆前两个月,益茂就格外注了意,先是令老婆不得再下地干活,然后时不时变着法给孕妇增加营养,兔子、鹌鹑、鱼虾、泥鳅等野味在餐桌上频繁对话。不得不说益茂的渔狩能力是很强的,小家庭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富裕”水平。

  春夏秋冬今年跑得格外的快,当你还在为春寒料峭中初开的桃花惊喜时,如盖的浓荫却被那盛夏的烈阳无情贯穿,聒噪的蝉鸣把带有倒钩的热浪卷进来,走的时候仿佛要钩掉身上的一条条肉。它们对你的听觉与触觉进行双重抽打,灼毒似乎装上了永动马达,排山倒海折叠在你的血肉之躯,不枯干你的魂灵誓不罢休。忽然,黄叶飘飘欲坠,凉意从脚底而生,稻田里的泥鳅再也不探出泥孔了。然而,还没等你转身上岸,一层薄冰聚拢在赤脚周边,在你野蛮的力道下,干硬的糙脚便会布满一道道血口子。万物都懂得,旧的一年就要过去了。

  冬的狰狞愈发地清晰,生命力最强的芦苇叶迅速枯黄,以确保根须的营养存储。冷风一吹,它就肆意晃荡头部腰身,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它甚至巴不得哪儿来一丁点火星,就可以趁势疯狂燃烧自己,以迅速灭亡的灰烬进行反哺,须根获得营养,来年以漫山遍野的新绿挤占所有物种的生存空间,宣示自己强大的生命主权。农民最头疼的就是这种芦苇叶,千百年来它无耻地与农人缠斗不休,成为农人田耕苦难最深厚的根源。刀割火烧对它是毫无威胁的,只有用锄头把它整个儿连根挖出,勉强能起点作用。但过不了两年,它们便又再一次绿油油地亭亭玉立,而且茎秆更粗,叶面更绿,毛刺更利。益茂看着这些放荡的枯黄的芦苇叶,心情就越发地沉重,他知道大雪天就要到了。芦苇叶放荡得越厉害,第二天早上凝结的冰霜就越粗重,阳光照耀后的黄泥路就越泥泞,鸟兽的踪迹就越罕至,村民的脚迹也更罕见,大家都猫在柴房里烤火取暖呢。

  “梨背”山坳距大湾村中心约5里远,农忙时倒是人声鼎沸,平常也有人路经此地来往神泉大湾两村,即使雨天尚有人迹,大家都喜欢在石子屋歇歇脚喝喝山泉。唯一怕的就是大雪封路,人就不愿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往涉险。人不走往,孩子要降生,去哪找接生婆呢?正当益茂在冷天发汗的时候,菊娘突然撕心裂肺地喊痛,把床上的被褥一把蹬飞到火塘边,立马燃起一股焦臭青烟。益茂手忙脚乱地把火苗浇灭,急匆匆作势要往外冲,计划去村里喊人帮忙。却被妻子一把叫住,说是来不及了,自己处理就行。好在生过三个孩子,也算是“久孕成产婆”,她表现得非常冷静,调好呼吸,有节奏地一阵阵用力,在恰到好处的交替呼吸下,劲道从肚腹深处绵绵迸出,孩子“哇”地一声顺利落地。益茂倒也不是吃素的,剪刀温开水早就准备好,一顿麻利的操作,脐带剪断缠个死结,胎盘揪出,还不忘帮老婆清理体内的残存血水,换好床单被褥,扶平躺正,欢天喜地地帮这个新生命清理胎泥。小家伙从羊水里变戏法般地来到热腾腾的温水里,屋里白雾弥漫,欲辨无物,感觉似乎还在母亲的子宫里,安安静静。火塘燃起熊熊大火,四周密不透风,整个石子屋能量满满,长子润生就要给这个贫苦家庭带来转机和希望了。

  希望的阳光总是充满着一种神秘的力量。第二天是大晴天,腊月的大湾显得很温馨。没有匆忙的脚步,没有嘈杂的声音,没有晃眼的秋色,一片洁白把这个村庄的凸凹抚平了。人世间与自然界的苦难与悲伤得以短暂雪藏,世界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润生一般,是多么的纯洁无邪。尽管身躯变弯了,手脚变笨拙了,大脑变麻木了,嗓门变狭窄了,开榛还是情难自禁地想高喊想高歌想高飞。他希望自己是一只雄鹰,盘旋石子屋上空八百回合,高声呼喊逝去的父母祖辈,高唱着无字大湾谣,共同分享这新生命带来的人生快意。

  石子屋建在“梨背”坳“牛叉”形风口的西侧山头,这个山头坡度较缓,被人们削出一个阔大的平台建房子,供佃户方便就近种田。屋基就地取材,用“料坑里”的青石、石灰与沙子搅拌匀称,四围垒起三尺石基墙,然后用松软的干黄泥做成高墙体,泥墙顶端砌三路青砖,青砖之上架起房梁,盖上瓦片,一幢完整坚固的新屋就建好了。黄泥垒墙(俗称“堆墙”)也算是技术活,不过难度不高,小孩都可以一展拳脚。工具就是由三块厚木板首尾相连组成的模具,是一个长方体,两条边一条宽,没有上下底,另外的宽边是虚空,避免模具与黄泥相互粘住。这种活动的木板模具就能够垒出几丈高的厚墙壁,不但坚固,而且冬暖夏凉。先在石子地基上横卧三根2厘米粗的圆木棍,把没有上下底和缺一边宽的长方体模具搁在圆木棍上,模具的宽度与地基宽度相同,架好模具固定位置后,模具内壁撒上灰沙(目的是防止黄泥与模具内壁黏贴),把山上现挖的新鲜黄泥土往模具里堆填,模具的高度一般在35厘米,相当于2路(路即“行”)砖的高度。填满模具后,抡起直径约15厘米的大木槌使劲砸实黄泥土。黄泥土本身有黏性,在木槌的撞击中,夯得坚硬如铁,直到泥土与模具边高齐平,再也砸不下泥土了,一路泥砖就成型了,然后松开木板,紧接着已夯好的长泥砖一端,如法炮制夯好第二段泥砖,一段接一段,房屋外墙及隔墙的第一路泥砖就砌好了。接下来往上砌第二路、第三路乃至第n路泥砖(每砌一路泥砖时,都需要在下一路的顶端均匀铺上厚约3厘米的小石子,如同一层硬壳一样在上下两路泥砖之间形成防护),一围接一围,一路叠一路,最后丈高甚至几丈高的墙壁就全部夯成。主体建筑成型,剩下的就是架梁盖瓦、粉墙平面,新屋大功告成。如果经济稍有盈余,主人会把外墙刷上白石灰浆,鲜鲜亮亮的煞是好看,你绝对想象不到这是用黄泥堆就的屋子,如果没能力买白石灰,外墙统一用黄泥浆找平也不错,实在不想费事的话,干脆裸露模具造型的一段段泥砖,也是光滑平整,别有一番风韵。

  益茂习惯大清早起来,不论春夏秋冬,他都是天蒙蒙亮就起来在田野劳作一阵。佃农住的石子屋虽然简陋且远离人家,但也有明显的优点,就是离稻田很近,起床穿衣推门下山坡,也就5分钟时间。田里的活多得干不完,锄草、修圳、积肥、犁田、耙田、下种、拔秧、莳田、耘田、双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虽然也就5亩田,但益茂夫妻俩还是累得够呛,双抢季节更是忙不过来,在田里是碧天白日,在家里就是两头黑夜。雪天似乎令这瑶溪的天亮得更早,益茂起床后就条件反射似的往门外跑,一看到处是白雪,才想起昨晚下了一场大雪,接着记起自己终于做父亲了。回到屋子一看,安安静静的,母子俩睡得正香呢。一看时间尚早,天其实还没真正发亮,只是近处的白雪映照反光而已。益茂干脆穿了袄子坐在门口,欣赏这难得的闲暇雪景。

  天地一片白。不论是枯黄的放荡摇摆的芦苇叶,还是永远墨绿着装的油茶树,抑或是青卵石铺就的小道,此时都乖乖地穿上白棉被,各各显出雍容富贵模样。芦苇叶最外层的雪化了水,水又结了薄薄的冰,这就给它们罩上了一层硬硬的盔甲,使得所有芦苇叶芦苇秆得以硬化,不能再随风谄媚地肆意摆动,它们好像也认识到了自己过去的恶行,决定洗心革面,挺起腰杆,誓言要做一回有“人格”的芦苇。它们就这么直挺挺地立着,挡住了寒风对石子屋的侵袭,奉献给大地更持久的寒冬力量,破碎躲藏在芦苇丛里众多害虫长年的自然屏障,为来年庄稼的健康成长保驾护航。油茶树墨绿的叶子全部被白雪包裹着,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与枝干一同裹在厚厚的雪被里,看不出谁是叶子谁是枝干。像是圣诞树,像是大蜡象,像是稻草人。似乎什么也不像,犹如天穹摔了下来,摔成满山满地的羊群,正疼晕过去了呢;犹如海床挺立上来,白花花的海水漫无边际地游走。只有间或往树底下瞅瞅,偶有动物逃命的痕迹,你才猛然惊醒,这不正是家门口的野山坡吗。连接神泉与大湾两村的黄泥小道,此时像一条大白龙,正格外温顺格外沉着地酣睡。益茂看了看雪景,吸了几袋水烟,脑子突然灵光一闪,难道自己注定要在这里做一辈子的佃农吗。现在儿子降生了,难道以后他还要接我的班继续在石子屋耕种别人家的地吗。其实,这个石子屋是益茂高祖父善佟建造给佃农居住的,梨背山坡下面的5亩田也是老祖宗开荒出来的。哪知道造化弄人,自己阴差阳错成了石子屋的佃农,而且这石子屋早就易主,不是他们的家产了。初为人父的益茂立下复兴祖业的宏愿,第一个目标就是存钱置田,古代中国的农村,田亩就是下蛋母鸡,只要坚持精心投喂,鸡蛋便会越来越多,财富也会越来越多,建房子拓家园就绝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有了切近的生活目标,益茂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断积累财资,为复兴家族“惊险的一跃”储备力量。此后15年,家庭又添丁增口,二儿子回生1897年降生,三儿子春生(即我祖父)1905年降生。春生降生后三年,15岁的润生被送到懂风水的泥瓦匠老张头那里学手艺,智商情商异于常人的润生很快学得一身本领,18岁出师独自闯天下。他建造的房子总是要比其他泥瓦匠的成本低,却又坚固美观,一时名声大噪,深受人们欢迎,手艺做到湘赣两省三县,冬天一到人人预约排队请他砌房。一个人哪能忙得过来呢,于是开山收徒,最多时有10个徒弟同时学艺,前后总共带了不下100个徒弟。我二祖父回生、祖父春生自然也成了他的徒弟,三兄弟就是方圆百里众多泥瓦匠的祖师爷,后来我父亲、姑父也都成了出色的泥瓦匠人,益茂老人的家庭摇身一变成了泥瓦匠世家。

  可别小看当时的泥瓦匠,他们其实就是建筑师,做的是帮人遮风挡雨奠定家业的工作,是名副其实的大师傅,受人尊重也就理所当然。据说泥瓦匠都会一点驱鬼治邪的本事,俗话说是看了“下本”。有“下本”定然是有“上本”,传说都是驱鬼祖师爷钟馗所创。“上本”是教人智慧、修德行善的书籍,“下本”是教人驱鬼治邪的法本。润生祖父道行最深,教给二弟回生其中的一半咒语,三弟教得更少,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不是大哥藏有私心,而是润生有秘而不宣的难言之隐。据祖师爷讲,“下本”学得越好,驱鬼治邪能力就越强,对自己的反噬伤害也越大。大哥润生不希望三兄弟都陷入这个不可控的黑洞,于是就一级级打折扣,三弟春生基本没学到多少驱鬼治邪的本领,手艺知名度和挣钱能力也就远远不如大哥润生了。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更是没摸到“下本”丁点皮毛,只是凭祖传血脉练就了荒野夜行的胆量,即用手掌把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扫三下,口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点燃一根黄豆似大的香火,昂首挺胸不回望,阔步向家的方向奔去。世事也的确充满着神秘的不可知,我大祖父润生唯一的儿子盛烂长到1933年18岁时,突然无端发病暴亡,大祖母哭天抢地,把“禾枪”长的几个银圆袋扯出来丢到地上,说我这么多的财产留给谁啊。看着“哗啦”一声滚满堂屋的现大洋,同属维翰一支的叔伯侄媳赶紧表态,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德福(我谱名德潜,德福和我同辈)刚满13岁,按照辈分可以过继给盛烂做儿子。彼时,我祖父二祖父都还没有孩子,我父亲1939年才出生,自然也就没有过继给长房一说,大祖父那些家业跟我父亲也就无缘了。更离奇的是,二祖父回生成家后生了两个儿子,皆是未满月而夭折,我奶奶把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过继给他们,也接连死去,二祖父一直没有子嗣,临终时奶奶答应把我叔叔过继到他名下才放心离去。

  益茂老人57岁时,凭着儿子润生的强大助力,终于在文岭脚下最阔处建了一栋青砖黛瓦房,润生亲自掌刀打造,房子显得格外流光溢彩。一家人住进新房后两年,润生就购置田心一等田10亩,山地50亩,做手艺还不断有银子进账,真正成为富裕人家了。2年后,长孙盛烂出生,益茂有子有孙,田山丰裕,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陡然提升,也就有余力积德行善,日渐成为受人尊重的老绅,而且注重家族文化建设,是大湾刘氏四修族谱的首倡者。此后,回生也成家立业,春生从湖南茶陵回来,带回一个全村最漂亮最聪明的妻子,即我的奶奶陈氏凤娘(据说我祖父本应是在茶陵我奶奶家做上门女婿,好在奶奶的弟弟及时降生,岳父才同意我爷爷把妻子带回莲花老家)。经过一番商议,回生与春生兄弟俩把李家一破落户的宅基地买下,共同建造了一幢新房子,各自又购置了三亩五亩的水田,还有几十亩的油茶山,三兄弟基本恢复了高祖父维翰时期的家业,算是实现了家族复兴,益茂夫妇也了无遗憾地寿终正寝。

  盛烂1933年英年早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使润生一家颇受打击。哥仨虽然经济条件不太差,奈何子嗣不兴,4年间回生两个婴儿早夭,春生过继给他的两个儿子也接连夭亡,全家笼罩十分沉郁的氛围,如同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一样,进入家族的一个低谷期。莲花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苏区,这一年发生了党的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如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从上海迁入瑞金,红四方面军主力进入川北,提出“与任何武装部队订立共同对日作战协定”,第四次反“围剿”战争胜利,《长岗乡调查》《才溪乡调查》报告出台,等等。其中与瑶溪大湾村直接相关的事件是在全国苏区创造100万铁的红军“扩红运动”和“查田运动”。“扩红运动”遍及苏区每个村落,井冈山上的很多战士回到家乡现身说法做动员工作。开国少将刘镇1930年16岁时就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首长见他年龄小,令他做了司号员,刚刚经历第四次反“围剿”战争的洗礼。他把大湾村很多热血青年动员起来加入红军,尤其是那些大革命牺牲的烈士后代,表现得最为坚决。我们本家的一个孩子刘先江是个孤儿,父亲被残酷杀害,母亲也患病去世,彼时只有8岁,强烈央求刘镇带他一起走。这个年龄肯定是没法参军的,正在为难之际,我二祖父回生对刘镇说:这个孩子就交给我抚养吧,我无儿无女,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们放心走吧。看着一拨年轻人在敲敲打打的鼓乐声中昂首阔步,我28岁的祖父春生找到刘镇说:我和你们一起上山吧。刘镇欣然同意,任何行李都未带,就朝现在的神泉湖方向走去,准备过界化垅经三板桥入永新,然后再上井冈山。没走出村尾,我奶奶二祖父大祖父赶到,一把揪住春生祖父的衣服,哭闹着不让走。大祖父和二祖父也说:我们兄弟仨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别说儿子,有个女儿也好啊,全家香火的传承就靠你了。刘镇一看这个情形,认为大家说得在理,对我祖父春生说:为革命作贡献不在乎在哪里,也不论在什么时候,你二哥抚养烈士后代也是为革命作贡献,在家种好田多生产粮食也是为革命作贡献,这样,你先留在家里,以后要来部队我们随时欢迎。春生祖父就这样留在了大湾,也为维翰五子发理一脉传承了香火(当时随刘镇出去的几十人全部牺牲,大湾参加革命的近百人,唯有刘镇将军硕果仅存)。

  春生留在家里的当年,苏区就开展了大规模的“查田运动”,运动方向失了偏,很多靠双手勤劳刨食的穷苦农民,用省吃俭用的钱购置了几亩水田,在“查田运动”中受到了打击,积极性受到损伤。为了纠正运动中的一些错误,临时中央政府批准了毛泽东起草的《怎样分析阶级》文件,并通过了毛泽东主持制定的《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但是这些文件精神没有得到持续有效执行,1934年走得更偏,对地主、富农的打击有点过头,中农的利益也受到侵犯,破坏了农业生产,根据地严重缺粮,处于前所未有的困难局面。雪上加霜的是,我党的第五次反“围剿”战争失败,红军主力于1934年10月被迫开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战略转移。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中央苏区又全部沦入白色统治中,春生祖父也永远失去了进入革命队伍的机会。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中国全面抗战爆发。抗战初期,我军节节败退,日军长驱直入,铁蹄由北瞬间踏进南方,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极端危险局面。润生祖父有10多亩水田,生活过得去,又过继了一个孙子,生活算是有了盼头。回生祖父有3亩多水田,泥瓦匠手艺收入补贴一点家用,按说生活倒也过得去,但领养了烈士后代先江,又从邻村过继了一个养女二妹(这两个孩子成年后,二祖父令他们结为夫妇,本想让先江做招赘女婿,又觉得有点对不住牺牲的烈士,最后还是让先江领了媳妇到自己祖屋当门顶户过日子),四张口吃饭,生活就变得有些艰难了。春生祖父有2亩水田,夫妻俩生活倒也无忧。怎奈后来孩子增多,家庭就变得困顿起来。是年,春生的长女我的大姑妈二娇降世,2年后我父亲盛灿出生,接着我的二姑元娇三姑女娇叔叔盛珠一一来到这个家庭,人丁倒是兴旺了,田亩却并未增多,单靠2亩薄水田明显是入不敷出。

  年纪稍长后我问过父亲,既然大祖父润生这么有钱,您又是他的亲侄子,为什么就不帮帮他三弟这一大家子呢。实际上润生祖父还是挺看重兄弟亲情的,或多或少也给了些帮助。据说我父亲出生后,和我祖父闹了矛盾的润生祖父虽然没上门来看孩子,但他专门跑去岭上对卖肉的屠夫讲,你们今天的病猪肉,可不能卖给春生,别把我大侄子给吃病了。屠夫一听果然不敢卖肉给我祖父,搞得他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古往今来,妯娌关系似乎永远处理得不是很好,我祖母大祖母二祖母两两之间皆不和睦,尤其是祖母与大祖母,更是唇枪舌剑,甚至拳脚相向、大打出手。据说两位祖母干仗时,为了不撕破衣服,竟都脱掉衣服赤身裸体扭打在一起。祖父们对此毫无办法,润生刚开始还会对自家婆娘责备几句,结果却是又一次的家庭内战。润生祖父不堪其烦,加上长期劳累身体不好,生命中的后五年更是每况愈下,任凭大祖母行事,不再搭理这些家事。妯娌关系势若水火,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大祖父撒手人寰,大祖母更是一心向着继孙一家,与我祖母二祖母不怎么来往。可叹的是,三年困难时期,大祖母为了弄点粮食给曾孙吃,大黑夜悄悄去了集体粮仓,不小心点着了茅草秕谷,最后把自己烧死在仓库里,得了个谥号“火烧老妈”,不能不说是家族的悲哀。

  二祖父回生对弟弟一家特别好,有钱给钱有吃的给吃的,两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待盛灿这个亲长孙犹如珍宝一般。虽然穷苦人家没什么好的吃穿用度,但我父亲已经享受了这个家庭所能提供的最好待遇。不但很少饿肚子,而且还送去读书,三年旧学二年新学,总共接受了5年文化熏陶。虽然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对我家文脉复兴极为关键,正是因为睁眼看了世界,从书里读到了很多道理,对田地极为珍视的老父亲竟然坚决不让我们兄弟仨接触农事最脏最苦的活:挑人粪和犁田。父亲认为,这两样活是农民的最典型特征,在这方面越是擅长,生活就越苦,就会注定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希望我们兄弟姐妹能够读书走出去,要以笔为锄吃“田埂上的米”。

  父亲童年正值抗日战争最艰难时期,日军的铁蹄也没放过莲花这个偏僻的山区县。1939年3月南昌沦陷以后,赣北交通被日寇切断,赣湘、赣闽公路就成为连接大后方的要道,处于湘赣边界的莲花县界化垅(此地一半属于江西莲花县,一半属于湖南茶陵县,与瑶溪大湾村近邻,我奶奶老家是茶陵秩堂,小时候我常常跟着父亲经此去外婆家拜年),成为赣湘交通要道的中心重镇,据说蒋经国、白崇喜都在此住宿过。由于这个原因,日军飞机经常飞来飞去,时不时扔几个炸弹,田地、房屋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影响人身安全与农业生产。1943年正值常德会战,日军飞机盘旋得更勤,有一架敌机因故坠落在我们家田里,大片水稻颗粒无收。4岁的父亲还专门捡回一颗拳头大的铜质弹壳,家里煮陈皮时,连同弹壳一起煮沸,可使橙子外皮保持鲜亮浓郁的青色。此弹壳至今还保存在我家老屋,算是对苦难历史的一种纪念。

  常德失守后,日军便向长沙发动攻击,长沙会战爆发。经过四次较大的攻守鏖战,中国军队于1944年6月19日撤出阵地,日军攻陷长沙。同年夏,日军侵入莲花县,所有乡民举家迁徙躲藏于深山野地,俗称“走日本”。祖母带着大姑妈和父亲藏进高公岭,据大姑妈说,鬼子就从旁边的山道走过,脚步声震耳欲聋,慌乱中父亲从山头滚落山脚。这是我们村最高的一座山,奶奶捂着嘴干号:这个孩子完了!幸运的是,父亲竟然没事,连伤痕都没有,真是维翰老祖宗保佑。鬼子进到大湾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见我家没人,用刺刀把厅堂楼板全部挑破掀起,在油缸里拉屎撒尿。邻居家的年轻媳妇,来不及逃离,被捉住奸淫,几至欲死。

  古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5岁的父亲在日军眼皮子底下跌落到20多米深的山脚,竟然毫发无伤,祖父大为惊喜,认为此子命相不简单,得给他读点书。于是5岁开蒙,给先生送去丰厚束修,上了三年旧学,接着又上了2年新学。父亲非常聪明,极得先生喜爱,多次叮嘱祖父要好生培养成才。怎奈日本投降后的几年又是战火纷飞,祖父忧心忡忡,思虑几天后,还是绝了儿子的读书之念,令其在家参与农业劳动。他认为不管何时种田还是个稳当生计,以后再跟自己学点泥瓦手艺,至少可以确保脑袋长在自己身上,凭着几亩水田,衣食也不用太担忧。

  新中国成立后,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生命安全已然确保无虞,但1954年开始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使得春生祖父有点担心自家几亩水田的归属,特别是二祖父1954年临终时明确交代,他的3亩一等田就交给春生守着,让他再难再苦也不能把这几亩祖业给弄丢。临终遗言对生者而言其实就是一项极为沉重的使命,春生祖父的担忧不无道理,田地为集体所有是社会主义新中国不可逆的大势,后来的人民公社化运动,所有人家的祖业不论你有多少,全部归公家集体所有。大家共同出工搞生产,共同分享劳动成果。一时间,农活似乎也不是那么艰难,大家集体出工有说有笑地干活,感觉还挺轻松愉快,社会主义农业生产新生活就此徐徐展开。

  1957冬天,农田水利建设引发合作社合并需求,1958年的成都会议提出合并小社为“大社”,于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得以兴起。作为革命老区的江西莲花县,在这方面是不能落后的,为了加速社会主义建设,提高农业生产指标,人民公社很快在全县铺开。瑶溪最初叫棋盘山公社(红军长征后,谭余保在瑶溪的棋盘山坚持三年游击战争,陈毅元帅在第二次国共合作时上山劝谭整编,差点被当作叛徒杀掉,最后这支部队改编为新四军的一个大队走上抗日前线,产生了刘培善、段焕竞等十几位开国将军,棋盘山公社因此得名),后改为神泉公社。

  人民公社的优点是通过集体化模式实现农业生产力提升与基础设施建设突破,真正是集中资源办大事,以公平的方式提升全民社会福利。人民公社集中人财物办的重要大事就是搞水利基础设施建设,打造“楼梯磴”水库和“深涧里”水库,用来灌溉神泉公社与坪里公社的农田。

  两个水库的建设都由县里主导,所在地公社为主力,全县乃至邻县公社社员都可以参与,并获得大队和小队都认可的“工分”,用作年底分配粮食的凭证。“楼梯磴”水库是当时全县最大的人工湖,不过建设难度不大,就是在群山收拢的豁口建一堵拦河坝,坝的高度决定水库的蓄水量。“楼梯磴”水库就是今天的神泉湖,源头是瑶溪谭坊的龙跃溪、神泉村的曲江溪与大湾村的瑞溪,下游隶属坪里公社的水口村全部淹入水底,水面纵横几千米,水最深处达几百米,一些稍矮的山头就成了湖心洲。湖衔远绿而卧,人立扁舟徐行,白鹭凌虚,青鱼跃波,湖光山色,极尽安宁。北侧山头中华仙道观的晨钟暮鼓,西边村舍的老牛炊烟,南向田野的蛙鸣稻香,构成一幅色香味俱全的立体生态图,令人流连忘返,不知所归。

  “深涧里”水库的修建难度相对来说要大得多。主要是在溪出群山的大山坡上建一个50米深50米宽100米长的蓄水池,池底离山脚约300米,蓄水池出水口连接一个长约300米直径约1米的铁管子,水从高处顺着管道直跃而下,形成落差的力量,可以发电又兼灌溉稻田,实在是一举两得。挖水库时男女老少齐动手,付出了鲜血与生命的代价,我大姐昔凤彼时7岁,作为半劳力去点计担数,她亲眼看到那个青壮农民飞也似的用小车推泥土,或许是劳累过度,车斗往下翻倒时车把翘起他的衣服,连人带车一股脑摔落在300米深的石头堆里,当场殒命。人们接连几天陷入悲伤的情绪中,但工作是不能停的,化悲痛为力量吧。悬挂在山腰上的水库,水是怎么来的呢?原来是沿着绵延群峰的山腰开凿出一条蜿蜒30多公里的水渠。这条水渠的海拔高度大致差不多,但也要有一定的坡度,使水沿着沟渠顺畅流入水库。人们不禁要问,水渠全部建在山腰的话,水又是从哪流入沟渠呢?原来棋盘群山不是立在同一海拔高度的,而是一峰叠一峰,最深处的群峰,其山脚恰好立在外面群峰的半山腰处,深处群峰山脚汇聚的清泉自然沿着沟渠一路奔腾,最后化作一道宽大的瀑布跌入水库,形成高约300米的人工湖。远远望去,“深涧里”水库就像一颗璀璨的蓝色明珠,优雅地镶嵌在山腰,清风徐徐来,水花不起浪,全部顺着铁管子狠狠砸向水轮机,变成电能照亮千家万户。发电后的泉水温顺极了,缓缓流出,找寻千百入口各自奔向水田,孕育那环村的碧绿与满仓的金黄。

  人民公社吃了没多久的大食堂不可为继,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各自在家开锅做饭。集体组织生产的权力主要在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大队全面调控,生产队是基本的行动单元,生产队长调控本小队全年的生产资源,组织一年的生产劳动,分配年终的劳动成果,权力非常大。文岭生产队共有刘李两姓15户人家约100人口,水田100亩上下,还有上千亩的油茶山,资源相对其他生产队而言是较为丰厚的。但一年下来,拼命干活的人家竟然会吃不饱,一直偷奸耍滑的人家却不见怎么饿着,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里面有猫腻。尽管年终分粮食的时候,懒婆娘的箩筐经常被生产队长一脚踢得远远的,并大骂不已,说是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一粒粮食,一家饿死算了。懒婆娘哭天哭地地喊叫,大声唱着“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嚷嚷着要去找大队长,找公社书记。不知怎的,大年三十一到,别人家吃什么,懒婆娘家也吃什么,不会比别人有什么短缺,甚至还要多出丁点鱼肉鸡蛋。人们表面啥也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都说懒婆娘跟队长睡了。

  我父母亲是自尊心很强且极为勤劳的人,他们不管别人怎么偷懒,总是积极劳动,从天光做到暗,不知疲倦奉献自己的一身气力,说是任何时候都要靠自己双手吃饭,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坚决不做。《生命的辨识度》一文中讲道:我翻看过父亲的大集体时出工事项,几乎没有哪种劳动不需要人力。烧土灰、修圳、割草、造林、担牛粪、担塘泥、捁秧田、扯秧青、犁田莳田、耘田扯稗、打农药打禾……看得我心痛无比。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在大热天大家午休时刻,他经常冒了毒阳去夯田埂(所谓夯田埂就是先用五齿耙把大块大块的田泥挖出来,搁在田埂上加厚压实,然后用一把光滑的镰铲把田埂刨光抹平。这是下腰活,对腰肌伤害非常大,父亲的老年岁月基本是全身贴满膏药过活)。田地里的水温高达40多摄氏度,脚踩进去被烫得猛地一震,然而也只能继续踩入水中,脚趾头像泥鳅一样会情不自禁地往淤泥深处钻,任你怎么深入,就是找不到清凉泥土。这个时候,倒也有些意外收获,热死的泥鳅黄鳝会捡拾不少,丰富了贫瘠寡淡的餐桌。父亲在田里拼命夯田埂与母亲忙里偷闲割茅草挣的工分往往被别人眼红,生产队长也就充满私心地大笔一挥,把工分核减一半,到头来我家8口人不是常常挨饿就是不断借粮,每年如此,无一例外。

  20世纪80年代初,分田到户像温煦的春风吹进了井冈山革命老区,我家8口人分到了近7亩水田,几块一等田还是回生祖父置下的祖业。父亲十分地高兴,说是终于没有辜负二祖父的遗言,重新把他的这几块田给拿回来了。父母亡命地在7亩田里折腾,勤劳之余不忘科学种田,每年精挑细选产量高的种子,农家肥生态肥与化肥均衡分配,每季三次的农药喷洒,水漫与干田工作交替进行,庄稼在需要水的时候则充分供应,不需要的时候则果断晒田。金灿灿沉甸甸的稻子是对父母亲的最好回报,种田能手自然也是美名远播。每次夏收后,全家人肩挑背驮,步行到10公里开外的粮站交了几千斤公粮余粮,自己也留存了不少粮食。虽然余粮按统购价格支付了费用,不过也就百来块钱,但父亲欣然接受,而且大方地买了鱼肉,犒劳犒劳全家人那刮不出一点油星的肠胃。90年代中期,我也开始工作挣钱了,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吃闲饭的,水田的重要性也就大大减弱。我在本乡做中小学老师,哥姐妹都在外地,每年的暑假“双抢”就成了我的噩梦,已经习惯拿笔作锄“吃田埂上米”的我,依然还得脱鞋下水“吃田埂下的米”,那种痛苦不可名状,苦闷至极,直到20世纪末通过再次读书考研逃离了家乡的农村农田。

  21世纪初某些省份试点免交公粮,几年后全国各省区都不用交公粮了,彻底结束了中国延续2600年的农业税。人们不但不交公粮,而且种田还有国家补贴。父亲感慨许多:没想到种了一辈子的地,那种天经地义的“种地交粮”竟然被无情抛弃在历史的尘埃中。人们对于田地日益失去兴趣,热爱耕地的父亲对此十分不解,尽管我们不断苦劝别下地了,他还是我行我素地坚持种田,一分一厘都不舍得抛荒,一年早晚两季加上中稻种植,不可或缺,劳碌不休,直至2006年冬月他才永远睡在我家祖山上,希望看着心爱的稻田每年变绿又金黄,年年岁岁,轮回不替。

  父亲的愿望可惜落空了,山谷旷野的所有稻田确实变绿了,但从未变成金黄,因为它们全被抛荒了,人们似乎再也不需要它们。农民也越来越少了,种田被视作一种价值不大的劳动,不种田也有饭吃,而且米饭更香甜。不知从何时起,村中心大路边的一等田也不栽种了,抛荒两三年就成了野地,最后被主人作为宅基地申请下来,建上富丽堂皇的大房子,代价无非就是多掏点钱而已。

  父亲没看到在肥沃田亩上筑房子的怪事,这是他的幸运,作为对种田极为恐惧的他的小儿子,却对抛荒田心疼起来。尤其是占田建房,更是令我心痛无比、莫名忧伤,物进人退似乎终将要把这里变成钢筋水泥林立的空心村,村是空的,房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

  令人欣慰的是,近十多年来,国家对农田极为重视,非法侵占耕地是不可触碰的红线,出台了很多鼓励种田的优惠政策。一些田地复耕了,占田建房基本绝迹,但屋前房后依然还有抛荒几十年的一等田,稍远的山地田虽然有了复耕,但利用率较低,粮食产量不高,甚至连丰产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有效复耕任重而道远。好在侵占农田的恶力得到了遏制。对于今天瑶溪从事农业的新农人而言,种田到底扮演如何的社会角色,发挥如何的社会作用,彰显如何的人生意义,尚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实践来作答。

  (作者:刘建华,系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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